每次見到唐叔,他都會問一下我的病情,但是上次見面他沒有問我,而是問我要了醫保卡,然後直接給我預約了胃鏡。
他說,還是做一個全面的檢查放心一點,他知道我害怕這種檢查,給我約的是無痛胃鏡。
做檢查的醫生建議我說,反正都打全麻了,乾脆把腸鏡也做一下。
我斟酌了一下,確實有道理,反正麻藥都打了,一舉兩得嘛。
不過,所謂“無痛”,並非毫無痛苦,檢查之前,我喝了醫院開的500ml甘露醇,兌了水,足足一臉盆,以前交待病人喝的時候,覺得喝甘露醇清理腸道,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但輪到自己喝的時候,才終於體會到,病人的痛苦。
那個味道其實不苦,但就是有一種說不出的噁心,喝到還剩下三分一的時候,實在是噁心得喝不下去,只能一邊哭一邊逼着自己往下灌,像個被賜了毒酒的妃子。
程英桀說,他在隔壁都能聽見我在鬼哭狼嚎,接踵而來的就是,頻繁地腹瀉。
經歷了這些之後,我終於做上了檢查,但躺上檢查臺的那一刻,我居然緊張了。
我一個學醫的,懼怕這種檢查,想想實在丟臉,況且當時省省就在我旁邊。
省省那天是前半夜的班,爲了陪我做檢查,下午就過來了,內鏡中心的護士長認識省省,算是託了一點關係,走了後門,允許省省進來陪我。
省省安慰我說:打了全麻的檢查,其實就是,眼睛一閉一睜,就完事了,完全不用緊張。
但是那一刻,我害怕的,恰恰就是閉上眼睛,如果不打全麻,我就能醒着,醒着就能隨時知道進行到哪一步了。
我現在的恐懼,大概就是來自,對未知的恐懼。
然後麻醉師打開一支丙泊酚,那一聲掰開安瓿清脆的聲響,一下子加劇了我的緊張,注射器接上我手上留置針的三通管,像牛奶一樣的藥物,緩緩流淌進我的血管,我想很努力地保持清醒,但很快就睡過去了。
在手術室的時候,我聽麻醉師說過,酒量好的人,比較不容易被麻倒,我忽然有點羨慕程英桀,他酒量好,一定能扛很久。
當再次醒來的時候,我先試着在心裏數數,然後試着做一些簡單的運算,發現都沒有問題以後,我終於放心了,身體脫離大腦掌控的感覺,一點都不好。
檢查結果,和我想的差不多,就是潰瘍,胃潰瘍加十二指腸潰瘍,總之,我的胃腸系統,千瘡百孔。
回來以後,我就一直躺在牀上,我從來都沒有感覺這麼虛弱過,時不時地還能感覺到一陣陣的眩暈,晚飯也沒什麼胃口,早早地就睡了,然後迷迷糊糊的,我竟然看到了李宥。
他就在我的房間,我的眼前,離我很近很近,他好像給我買了東西,但到底給我買了什麼,我看不清。
因爲他一直背對着我,一件一件地在往我的櫃子上擺着什麼,擺完之後,又蹲下來,以我的身高量了量,可能覺得我夠不到,又一件一件拿下來,往下一格擺。
“李宥...”
他好像聽到了我在叫他,走過來,搬了凳子,坐在我牀邊,看着我說:“想睡就睡吧。”
但是很快,我的意識就變得清醒起來,我在2018,他不是李宥。
我從牀上坐起來,然後又是一陣眩暈。
他說:“你還是躺下吧,要什麼,我去拿。”
我完全清醒過來,這是任然。
“你怎麼進來的?”
我門口是指紋鎖,還有密碼,指紋只有我、繭繭和程英桀的,密碼只有我和程英桀知道。
我的房子很小,我確定程英桀沒回來,那他怎麼可能進得來?
“我輸密碼進來的。”他說。
“你怎麼知道密碼?”
他愣了愣:“我猜的,我按過門鈴,你沒聽見,就只能碰碰運氣,試試看了。”
我的密碼很簡單,0707,我的農曆生日,密碼太複雜我記不住,密碼太多,我也記不住,所以手機密碼開鎖密碼,我用的都是這個,但如果要盲猜,排列組合,應該也很難猜對。
他的運氣,也太好了。
“你找我...有事?”
現在是週末,他能來家裏找我,除非是急事。
他把粥放到我的牀頭櫃上,說:“沒事,我就是,聽繭繭說,你今天做胃鏡了,給你帶了點喫的,乾糧和水果,我給你放在櫃子上了,趁熱先把粥喝了吧。”
“任然!”
“怎麼了?”
你真的,是任然嗎?爲什麼你做的這些事情,都那麼像李宥。
我很努力地剋制住,轉而問他:“你...看過心理醫生了嗎?”
我做胃鏡之前,接到了小雅的電話,她說,我有一個學生懷疑自己有抑鬱症,找她諮詢了。
我說,我知道。
她說,這個學生很...執着,他在單海當地做了一系列的檢查,檢查結果,她看了,初步判斷,都沒有問題,但他還是堅持要求面談,她拒絕不了,答應了。
他趁着週末,去了一趟北京,一個人,沒有家長陪同,她給他做了詳細的診斷,結果也是,各項指標,都很正常。
我可以理解梁江叔遠的事情,對他們造成的負面影響,但一個一點抑鬱傾向都沒有的孩子,爲什麼會如此執着地懷疑自己有抑鬱症,甚至不惜千里迢迢,跑到北京求證。
“嗯,看過了,沒什麼事,謝謝元老師給我介紹的醫生。”
“不用謝,沒事就好。”
雖然他沒事,我應該替他高興,但不知道爲什麼,我有一種感覺,他檢查出來自己沒病,反而不高興。
然後他幫我把粥打開,忽然看見我放在牀頭櫃上的那隻手錶,一臉嚴肅地拿起來。
那隻手錶,就是我上高中的時候,李宥送給我的。
後來,他高考,又問我借回去,說要帶進考場看時間,再後來,就再也沒還給我。
我沒想到,我在2018年,在這個根本就沒有李宥的時空,竟然還能見到這隻手錶。
我有感覺,這隻表,會是一個找到李宥的重要線索。
但他拿着表,明顯很欣喜但又剋制的樣子,我忐忑地問他:“任然,能把表,留給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