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艙裏溫度很低,冷意四面八方蔓延,直往人的衣領裙襬裏鑽。

    秦幼音坐在中間靠窗的位置,凍得咳嗽了兩聲,她擔心打擾鄰座,忙扭頭捂住嘴,一張小巧軟白的臉漲得微紅。

    陸續有乘客不滿按鈴,兩個空姐各取了一摞毯子,一前一後開始分發,但畢竟數量有限,等接近機艙中央時,只剩下最後兩條。

    “還有哪位乘客需要?”

    短裙之下,秦幼音光裸的雙腿冰涼透骨,她明明急需,可空姐的聲音越近,她越慌。

    心臟一路咚咚蹦到喉嚨口,過度渲染着緊張氣氛。

    又來了……

    秦幼音懊惱地咬脣,默默批判自己膽小怕生的壞毛病,她快速深呼吸幾下,終於鼓足勇氣,試探舉起手小聲說:“我……”

    才說一個字,就被斜前方的大叔搶了先,毯子從兩條轉眼變成一條。

    秦幼音急得睫毛直顫,努力提高音量:“我想……”

    “姐姐,這裏!”

    後排響起的活躍少年音再次把她小蚊子似的訴求截斷,緊接着長臂一伸,毛毯輕鬆奪走。

    秦幼音眼巴巴看着僅剩的溫暖之源在面前無情經過,黑白分明的杏眼中溢出渴求水光。

    她從小就畏寒,長到十八歲第一次坐飛機,經驗匱乏沒有隨身帶外套,纔會冷到想哭。

    但不怨別人,全怪她,都已經高中畢業上了大學,依然克服不掉根深蒂固的心理障礙,連一個最簡單的要求都不能自然說出口。

    成功拿到毯子的陳年根本沒注意到前排競爭者,直接跟身旁的男生說:“炎哥,給你蓋着腿,省得受風。”

    男生穿一身黑衣黑褲,修長雙腿曲在並不寬敞的座椅空隙裏,膝蓋處一片破洞,淺白皮膚包裹住線條利落的骨骼,明晃晃露出來。

    他靠着椅背,狹長眼眸半合,帽檐下的側臉佔盡鋒芒。

    陳年嘖嘖有聲,老媽子似的嘮叨他:“瞅你這絲絲落落的破褲子,露這麼多不怕腿疼?跟教練生氣也不能拿傷鬧着玩兒吧。”

    說着就把毯子給他往腿上蒙,卻遭到不領情的拒絕。

    陳年氣得手一鬆:“顧承炎兒,你連腿都不在乎了,別告訴我真要放棄比賽。”

    顧承炎沒回答,他目光疏疏懶懶,從剛纔開始,就停在正對着的前排椅背上——

    椅背上沿,有隻舉高了的、纖瘦白皙的手,正一點點往回收。

    簡單的動作被無意中放慢,透着股垂頭喪氣的無助和可憐。

    顧承炎薄薄的眼簾微擡,盯着她腕上的一根簡單裝飾,是用紅繩編成的手鍊,中間嵌着一顆圓溜溜的黑色珠子。

    要光論樣式,其實沒什麼稀奇,可偏偏碰巧,他平常最愛用的表情包,裏面的卡通形象,腕上也拴着特別相似的一根。

    顧承炎斂了斂眸,慎重想,小豬前蹄的中間部分,應該可以算是……腕吧?

    表情包裏的軟萌豬崽和麪前這隻細骨伶仃的小手重疊,他滿腔的焦躁莫名平復一絲,乾脆把毯子拾起,越過椅背往前一放:“給你。”

    耳邊立刻傳來女孩膽怯的推辭,幼貓一樣細細軟軟:“不,不——”

    沒等說完,正碰上氣流顛簸,機艙裏一亂,她的聲音被淹沒。

    陳年目瞪口呆:“就剩這一條,你咋還送人了!”

    顧承炎瞥他:“是她先舉手的,再說,你冷麼?”

    陳年不服,要把雞皮疙瘩給他看,顧承炎漫不經心合上眼,扣低棒球帽:“你不冷。”

    過了五六分鐘機身才徹底平穩。

    顧承炎靠在窗邊一動不動,他已經連續兩天沒睡了,滿腦子燥亂嗡響,太陽穴漲得悶痛,備受煎熬時,前排又響起那道綿甜的嗓音——

    “謝,謝謝你,你真的……不用嗎?”

    這嗓音莫名叫人舒服熨帖,沖淡了身體不適,顧承炎脣角不禁上挑一下,鼻音低低地“嗯”了聲。

    秦幼音用盡了勇氣才擠出來這句話,得到肯定,馬上手忙腳亂裹住自己。

    汲取到溫暖,她長長舒了口氣,在飛行輕微的噪聲裏,努力往角落裏窩了窩,很快就蜷縮着睡過去。

    夢裏迷迷糊糊回到初中的陰暗走廊,一羣女生居高臨下肆意大笑,惡狠狠揪住她的辮子拉扯,她哭着拼命跑,身後緊追的腳步聲如影隨形,她驚叫着用力一撲,撲進了小姨的懷抱裏。

    場景跟着轉換,又到了小姨家的儲物間。

    她抱膝坐在單人小牀上,小姨摸着她的頭髮柔聲安慰:“囡囡,上大學是新的開始,把以前那些不開心都忘了吧,陰影是可以克服的。”

    “不過也要當心,”小姨又叮囑,“你從小就在小鎮長大,沒去過外面,現在突然走那麼遠,人生地不熟的,不能太輕信別人。”

    “小姨在網上查過了,東北的男人很兇,你千萬躲着那些講髒話、愛打架、還有紋身的,肯定不是什麼善類,就算對你親近,多半也是看你好騙,你可千萬不能相信。”

    她乖巧答應。

    “這位乘客,請您把毯子給我,飛機馬上要降落了。”

    秦幼音額角緊貼艙壁,身上包得像個小蠶蛹,睡夢裏不安地拱了拱。

    空姐含笑重複:“這位乘客?”

    秦幼音這才驚醒,茫然眨了眨溼漉漉的眼睛,總算反應過來,通紅着臉把毯子還回去,犯了錯似的輕輕囁嚅:“不好意思……”

    後排的顧承炎目睹全程,懶懶挑眉。

    小姑娘怎麼能怯成這樣。

    一看就不是東北的。

    飛機在轟鳴聲中落地,陳年拎包就要擠進人潮:“走啊炎哥。”

    顧承炎不動:“再等會兒。”

    他難得有了點興趣,想知道這弱唧唧的小豬蹄兒到底長什麼樣。

    五分鐘後,大部分乘客出艙,過道明顯變空,前排的小姑娘才慢吞吞站起來,細白手指順了順齊到脖頸的短髮,低着腦袋離開座位。

    顧承炎隨之起身,本來想跟上她,中間卻被兩個胖大爺插了隊。

    陳年發現問題,眯起眼:“哥你今天咋回事,跟中邪了似的,是不相中小老妹兒了?”

    顧承炎不搭理他,藉着身高優勢,輕鬆越過障礙看到了少女頭頂軟軟的發旋兒。

    她正把一側頭髮別起,露出瑩白耳廓,再一歪頭,恬靜側臉映着燈光,濃墨重彩闖進他的視野。

    長睫毛輕顫,鼻尖挺翹,脣微張着,溼溼紅紅。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