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北斗 >第 42 章
    這是第三封死亡來信了。

    何幼安看着眼前攤開來的畫紙,心緒煩亂。

    畫紙是上好的熟宣,名爲金花箋。

    盛唐宮闈曾以這種描繪金花的畫紙上書詩畫,下賜妃子羣臣,引以爲風尚。時至如今,坊間又有人仿古考究,弄出金花暗紋的仿金花箋,俗稱仿金花,在富家小姐和那些追求浪漫的人士中間很受歡迎。

    眼下,這張“仿金花”上,畫了一幅畫。

    一名美貌的旗袍女子正推門而出,門口一圈草木,卻枯了大半,花瓣碎落,灌木叢也只剩下樹枝,一地焦黃凌亂,無人收拾。

    邊上還注了兩句小詩,卻很奇怪,並非手寫,而是剪下報紙上的字塊貼上去的。

    可憐婢子生,朝暮爲卿死。

    畫中的旗袍女子看不清面容,但是神韻身材,無一不像何幼安。

    屋子裏。

    除了何幼安,還有兩個人。

    一個沈十七,正叉腰來回踱步。

    一個滕四平,電影公司老闆,坐在何幼安對面。

    “我說你能不能別這麼一驚一乍的?這就一幅畫,一首詩,能說明得了什麼!”

    沈十七的語氣很不耐煩,他今天早上剛剛被叔父打電話訓了一頓,措辭嚴厲,沈家最大的倚仗就是他這位叔父,後者在沈家地位超然,平日很少直接出面干涉什麼小事,這次居然親自打電話來訓斥沈十七,讓他夾着尾巴低調做人,別成天給沈家找麻煩,沈十七被訓得誠惶誠恐,心情自然好不到哪裏去。

    他也大概知道自己爲什麼訓,可他沒想到,岳家爲了區區一個凌樞,居然還興師動衆,跑去找岳家老大出面,通過他叔父來教訓他。

    沈十七越發惱怒,既不敢跟叔父頂嘴,又不敢去找岳家人算賬,只能將一腔怒火,悉數泄在弱者身上。

    “抱歉,可能是我太緊張了。”

    何幼安勉強一笑,眉頭依舊緊緊蹙着。

    美人憂愁的時候別有一番風情,甚至比平日還要更加令人生憐。

    沈十七抿抿脣,也有點後悔了。

    他若是不喜歡何幼安,就不會一直將她錮在身邊,只是兩人地位懸殊,沈十七自詡將何幼安從貧民窟中拯救解放,又將她一手捧上人人追逐的明星神壇,名利雙收,加上何幼安溫聲細語,從未恃寵而驕,沈十七自然更進一步,驕橫霸道。

    但,這並不代表他就不喜歡何幼安了。

    滕四平頗有憐香惜玉之心,見不得她受了驚還被這樣訓斥,就解圍道:“沈先生,您若是忙,就先走吧,這邊我會找人查查的,應該就是有人惡作劇罷了,不妨事。何小姐昨日受驚,難免情緒不穩,多有聯想,回頭我派兩個人跟隨保護。”

    沈十七神色稍緩,雖然語氣還是不大好,但總算沒那麼嚴厲了。

    “就這樣,回頭我讓司機載你去永安百貨,你想買什麼,就買什麼,都記我賬上,明天我再過來,嗯?”

    他捏住何幼安的下巴微微擡起,似要觀察她的表情反應。

    何幼安也嗯了一聲,輕輕柔柔,婉轉綿軟,像溫順的綿羊依偎在主人懷裏,任憑發落,絕不反抗。

    可這樣溫順的美人,有時候卻越發能令人生出凌虐之慾。

    沈十七心頭一動,礙於滕四平在場,什麼也沒說,只用手指輕輕勾住何幼安白皙柔膩的下巴又往下滑了一道。

    何幼安輕顫,幅度很小,卻被沈十七發覺了。

    他心頭得意一笑。

    沈十七一走,滕四平看着她愁容不掩,心生不忍。

    “你別怕,回頭我找人跟着你就是,前面兩次這是巧合而已,無須想太多。”

    滕四平說着自己都覺得敷衍了事的安慰,但他這個電影公司老闆,能做的也就只有這麼多了,人人皆知何幼安是沈十七的禁臠,他就是有心也得避嫌,否則沈十七瘋起來,可是十頭石獅子都未必拉得住。

    何幼安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滕四平爲了讓她別再想起這幅畫,伸手一抽,將“仿金花”抽走,在何幼安還沒來得及阻止之前,他已經三兩下把畫作撕成好幾塊,又拿出火柴點了燒掉,動作惡狠狠的,彷彿這樣就能驅趕揮之不去的陰霾晦氣。

    何幼安輕輕嘆了口氣。

    她一共收到過三封這樣奇怪的信件。

    信封一樣,但內容各不相同。

    信件之後,則是陸續發生的怪事。

    第一回是在三個星期前。

    何幼安清楚記得,那天雪下得很大,她剛拍完電影,司機將她送到寓所樓下,女傭在樓下門口等着接她,她帶着一身疲憊和風塵,準備上樓洗澡睡覺,剛剛走進浴室,就看見窗臺上多了個白色布包。

    她當時好奇,以爲是女傭把東西落下,誰知打開一看,裏面居然是隻死貓。

    此事令她當時受到了很大驚嚇,連沈十七也知道這件事,但後者不以爲然,只當是女傭心懷不滿惡意報復,當即就想把女傭趕走,還是何幼安給攔住了。

    浴室窗臺朝向外面小巷,偏僻無人,白日的時候,傭人經常會將這裏的窗臺打開,通風透氣,區區二樓,誰都能攀爬上來。

    毫無難度,就等於找不到作案者。

    更何況只是死貓罷了,充其量只能算驚嚇,哪怕何幼安將案子報到警察局去,那邊都抽不出人手來調查破案。

    沒過多久,何幼安就收到一封信。

    同樣是這樣的仿金花箋,上面只有一首短短几行的詩。

    “於是我情不自禁爲你的朱顏焦慮,終有一天你會加入時光的廢堆,既然美和芳菲都將離你而去,眼看別人生長,自己卻枯萎。”

    輕聲念出這幾句詩的時候,何幼安已經身處寶鳳樓的盈昃閣之中。

    在她對面坐着兩個人。

    凌樞和嶽定唐。

    上海自西風日漸,不少西餐如雨後竹筍紛紛涌現,租界之中更有許多日式餐館,弄得此地一下子如同各國餐館展覽一般,琳琅滿目,應接不暇。

    但本地老字號依舊很有市場,畢竟中國各地菜系已經足夠豐盛,也只有國人才懂得調理國人的胃,寶鳳樓自晚清光緒年間開張,至今也不過數十年,卻已換了三代人,手藝傳承,名聲在外。

    其中包間按照《千字文》來排序,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這間“盈昃閣”就在“日月閣”隔壁,是寶鳳樓裏最好的四個包間之一。

    八仙桌是黃花梨木所造,看上去有些年頭,但想必是日日擦拭從不懈怠,那桌角把手亮得出奇,邊上牆壁廊柱,卻都是粉刷不久,掛畫山水飛墨,落款也都是當代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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