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北斗 >第 94 章
    嶽定唐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裏他往前走,腳步不停。

    很遠的盡頭有光亮,他潛意識知道那是最終的出口,只要走到那裏,自己就可以擺脫這無盡的路途,最終得到救贖。

    但他始終走不到終點。

    路並非無邊無際的黑暗,沿途也有星光,細細碎碎灑落在他四周,彷彿指引,猶如陪伴,讓他看見許多往事,和許多人。

    出現最頻繁的,是少年時期的點滴。

    有些細節,連他平日都已經想不起來了,此刻卻在夢境紛涌而出。

    中學時有一門生物課,教那課的老師是個小老頭,熱愛種花養草,每門課都要給他們講怎麼養好一種花,從君子蘭到奶薊草,好像就沒有他不會的。小老頭還很愛開玩笑,有一回凌樞在課上打瞌睡,他走過去就隨手把兩根狗尾巴草插在對方耳後,然後拍拍凌樞肩膀喊他起來回答問題,凌樞睡眼惺忪一頭霧水,站起來的時候那兩根狗尾巴草還搖搖晃晃,像昆蟲腦袋上的觸角,引得全班鬨堂大笑。

    小老頭也挺喜歡凌樞,嶽定唐不止一次瞧見他們兩個人在校園裏走,小老頭指着隨處可見的那些花草樹木,告訴凌樞這是什麼,那是什麼,有什麼藥效,能不能喫。

    現在想起來,各科老師對凌樞的印象好像都不錯,不過想想也是,凌樞那樣活潑漂亮,又帶了點小驕傲的少年,有幾個人會不喜歡?

    就連他——

    後來,那小老頭怎樣了?

    聽說,好像在去年一場轟炸裏,一顆炮彈打中江灣區的大學,正好也落在去大學探望女兒的小老頭頭頂上……

    身後忽然傳來咆哮,嶽定唐不及細想,下意識加快腳步,心裏總有一個聲音警告他不要往後看,他於是頭也不回,拔足狂奔。

    還是不夠快。

    咆哮聲越來越近,挾着席捲和吞噬萬物的恐怖!

    在這樣的恐怖面前,所有一切都會被摧毀殆盡,碾爲齏粉!

    所有權錢地位,榮華富貴在這樣的恐怖面前,無一能夠倖免。

    嶽定唐周身的星光縈繞未去,記憶片段,人物場景從他眼前掠過,浮光掠影,眨眼即逝,熟悉的,不熟悉的,血親至交,匆匆過客,彷彿半生記憶皆在於此。

    忽而有隻手,攥住他的腕部。

    “跟我走。”

    這聲音很耳熟,一時卻想不起來。

    嶽定唐想要循聲望去卻已不及,身後咆哮滾滾而來,近在咫尺!

    他沒有掙開那人的手,卻選擇順從自己的心,被對方拉着前往另一個方向。

    沒有光亮的另一個方向。

    但有時,看起來很像光明的希望,未必就是真正的希望。

    而握住他的手……

    嶽定唐擡眼端詳,卻怎麼都看不清對方的樣子。

    咆哮聲越來越遠,身體也逐漸有了溫暖的感覺,這說明這人的確帶自己脫離了險境。

    嶽定唐有點着急,他很想看看這人的模樣,因爲記憶深處,自己應該是認識對方的,可現在,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你到底是誰?

    一個名字在心底兜兜轉轉繞了許多圈,到嘴邊卻始終吐不出來。

    攥在手腕的力道越來越大,大得他有些喫痛。

    嶽定唐忍不住叫出聲。

    他以爲的叫出聲,實際上卻只是悶哼一聲。

    滿目的明亮從眼睛縫隙裏透入,刺得雙目生疼,溼潤奪眶而出。

    過了好幾秒,他才重新睜開眼睛。

    有個人站在牀邊,正好鬆開他的手腕。

    “嶽先生,你醒了,意識清楚嗎,還記得自己的姓名嗎?”

    對方的聲音被蒙在大口罩下,有點悶悶的。

    但一身白大褂足以表明身份。

    嶽定唐嗯了一聲,發音準確清晰。

    “我,怎麼了?”

    頭痛欲裂,精神懨懨,他反應有些遲鈍,但尚算清醒。

    “腦袋受到撞擊,應該是有輕微的腦震盪,左手臂骨折,打了石膏,其它地方有撞擊外傷,但沒內傷,你很幸運。”

    醫生照本宣科完畢,放下他的病歷表。

    是很幸運。

    嶽定唐想起來了。

    他乘坐的小汽車在去往市政公署途中發生爆炸。

    炸彈威力不算大,但正好在影佐的座位下爆開,只怕影佐是凶多吉少了。

    而他當時反應很快,及時打開車門……

    記憶到此爲止。

    “嶽先生,你的吊針快打完了,等會兒記得按響鈴讓護士進來換新的,我先出去,不打擾你休息了。”

    “慢着。”嶽定唐喊住醫生。“我剛醒來的時候,你抓着我的手做什麼?”

    醫生頭也不回往外走。

    “給你把脈,不是抓着你的手,你弄錯了,嶽先生。”

    “凌樞!”

    對方終於停住腳步,手正要握上門把。

    嶽定唐一字一頓:“你敢走,我立馬把人喊來,讓你再也走不了。”

    白大褂無奈旋身,摘下口罩。

    果然是凌樞。

    雖然他臉上還捎帶畫了個妝,多了一副銀框眼鏡,幾條皺紋,但的確是凌樞。

    “嶽長官,咱們好歹也是青梅竹馬,同學一場,你何必這麼狠心,再說我現在有要事在身,晚幾天再給你解釋行不行?”

    嶽定唐覺得有點頭暈,隨手扯過枕頭拉高,勉力坐起身,這樣說話看人舒服些。

    不知是否妝容的緣故,凌樞也有點憔悴,脣上下巴都生了青色鬍渣。

    “這裏說話安不安全?”

    “您問我?”凌樞指自己,“我也剛混進來半小時不到,這間醫院是普通民用醫院,你病房外面我也沒有看見別人。不過現在奉天城已經快被掀個底朝天了。”

    嶽定唐:“因爲汽車炸彈的事情?”

    凌樞:“不錯,聽說你坐的那輛汽車,原本是要用來載一位更重要的大人物,那位大人物臨時改變主意和行程,換了另外一輛座駕,這輛車則被用來接送你,所以就輪到你倒黴了,所以那些人現在滿城都在搜捕行兇者,不出意外,很快應該會有人來探望你。”

    嶽定唐:“你昨天夜裏去哪了?偷佛塔的人是誰?”

    凌樞笑道:“你不懷疑我盜寶潛逃嗎,我看關家的人十有八九會認爲是我乾的。”

    他旋即收起吊兒郎當的表情。

    “算了,時間緊迫,我不開玩笑了,簡單跟你說兩句。昨兒夜裏,二老爺那傻媳婦想過來偷佛塔,被我發現了,我本來是想捉弄她一下,誰知道又來了第二撥人,就是白天跟着四老爺過來的那個俄國人伊萬諾夫,他還帶了兩個人,二話不說就把何氏給滅口了,我想攔住他們偷佛塔,卻力有不逮,被抓了,他們也不殺我,直接就把我給打暈帶走。至於伊萬諾夫爲何對關家如此熟悉,我想你應該問問四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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