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春風入我懷 >第 12 章 不過是生活
    姜長樂從小到大沒跟別人說過不友善的字眼,連開玩笑的時候都沒有,她要是憋不住想罵人就報個菜名,例如清蒸皮皮蝦,或者糖醋大蝦仁,旁人聽得一頭霧水,就着語境疑罵無據,每到這種時候,姜長樂就面帶和氣,說下次一起喫飯。

    宋平安受不了姜長樂對他這麼客氣,老早就表示不必拿他當別人。

    姜長樂尊重對方的意見,用直白的語言罵完他,心底痛快,連裝一會兒生氣都做不到,乾脆釋放了所有的情緒,該抱怨以爲他不回來了就抱怨,該如實說期待他回來就說。

    宋平安垂眸瞧着眼前人那張憨態可掬的面孔,哼哼笑。忽然間,姜長樂像是想起了什麼,噢了一聲,從脖頸上取下張聽蘭女士送她的那枚平安扣,交回給宋平安。

    “張姨可能被算命的騙了,你過去勸勸。”

    宋平安聽姜長樂簡單講述了一遍事情原委,對他母親的離譜行爲深感詫異。

    多年以來,張聽蘭女士積極投身於麻將事業,輸多贏少,毫無勝負欲。她輸了錢也不惱,打完牌依舊哼小曲兒,是個真正只注重遊戲過程的豁達婦女。

    這樣一位婦女,會因爲牌運太背而去請大師指點?

    宋平安過於瞭解他的母親,張聽蘭女士雖然一點不摳門,卻不具備慈善家的潛質,斷不會平白無故地給姜長樂送貴礦石。

    在聽過姜長樂轉述的張氏胡言亂語後,宋平安單是想一想都要笑出來,而姜長樂對他母親的話深信不疑。

    假如他們將來要結成夫妻,姜長樂合該掌握一些識破張女士的技巧。可是現如今他們倆八字沒一撇,宋平安爲長遠打算,暫且站在他母親這邊,畢竟這種具體到年紀與性別的破解之法八成和姻緣有關。

    宋平安原本不信這些歪門邪道,但是陷入了愛情的人類似乎對玄學格外執迷不悟。

    像是星座配對,宋平安上高三的時候還假裝不經意地問過同桌女生,處女座和射手座是否相配,同桌女生答不很配,宋平安因此批判西方星座學故弄玄虛,轉而相信神祕的東方力量。

    只是東方力量過於神祕,除卻宋平安和姜長樂的名字聽起來就是天生一對,男性當事人對其他的命運指示一概不知。

    也許愛情本就歸屬玄學,理應用魔法操作魔法。

    宋平安決定讓他母親放手一搏,於是破天荒地口是心是,先讚美了姜長樂戴上那枚平安扣十分靈氣,隨後又風輕雲淡地讓她先戴着,等他們一家三口從絳城回來了再說。

    姜長樂喜歡被讚美,右邊臉頰陷下一溜淺淺的印第安窩。她衝宋平安揮了揮手,與他道別,宋平安一手抄在兜裏,另一手向她擺了擺。

    目送他消失於人海,姜長樂回身走出海城機場,上車前望了眼空中拖出一條白尾巴的某架飛機。

    飛機上的人是回家去,還是到遠方?

    都跟宋小嬌一樣吧。

    姜長樂低下眼,視線落在面前的柏油路,把自己那顆飄搖不定的心栓緊了,開車往她母親的傢俱廠走。

    傢俱廠位於市中心西側的郊區,簡單的三層小樓,圍一圈鐵柵欄,圈出一塊四方的水泥地院子,院裏養着兩條棕色的大土狗,人車一來,吠得鐵門都震顫。

    熄了火,姜長樂從那輛掉了半截漆的紅車上邁下腳。

    這輛車買了快二十年,零幾年的時候,海城的窄馬路上一共沒幾輛車,他們這輛紅色的日產車在道上嗖嗖奔馳,風風火火,別提多拉風。後來海城的馬路越修越寬,寬得一條單向路能跑四道車,南方的生意人也不知何時在一趟趟街上做起衣食住行的買賣。姜長樂上初中那年,季女士辦的傢俱廠四周已經南方傢俱廠林立,到馬姓爸爸帶領他的橙色軟件風靡全國時,海城的所有實體店都開始漸蕭條。

    季曉芸是從哪一刻變成今天這副模樣的,姜長樂不知道。

    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姜長樂眼中的媽媽挽着一頭黑長髮,每天穿濃厚色彩的大裙子,脣上擦得光鮮亮麗,小姜還偷偷爬上媽媽的梳妝檯拿口紅抹嘴脣,畫出一張血盆大口。季曉芸見了那樣滑稽的小姜還會捧腹大笑,笑聲明朗開闊,整個家猶如夏季風穿堂。

    可那些都是生鏽的記憶了。

    如今季曉芸的梳妝檯光滑無物,偶有的面霜、眼霜也不常抹,她剪了利索的短髮,燙成一勞永逸的小卷,她長了一圈軟塌塌的小肚腩,手臂和肩頸處的肌肉甚發達,一看就是經年累月的體力活兒造就的。

    走進傢俱廠大門,第一眼就是季曉芸獨身搬起一張大木桌,門口停了輛白色皮卡,她要把這最後一張桌子堆到卡車後鬥那小山一樣的傢俱上。

    季曉芸捨不得僱人,廠裏除了做工的師傅,連會計都由她兼職。

    姜長樂見過她母親設計的賬簿,條理清晰易計算,假如季曉芸上過大學,她會有怎麼樣的人生呢?

    不多想無用的假設,姜長樂快步上前幫她母親一起擡桌子。

    季曉芸嚷着不用不用,說姜長樂不會幹活兒還添亂。

    姜長樂不搭理她母親,毫無肌肉線條的胳膊使不上多大力,難道還一點力氣沒有嗎?

    母女倆將桌子擡上車,季曉芸麻利地在傢俱上罩了一層黑布,拿粗繩前後左右拋上拋下,把一車傢俱五花大綁,捆得結結實實。

    姜長樂偶爾搭把手,多數時候她母親動作快得根本不容旁人插手。

    偏眼一瞧,她父親姜大勇坐在院子裏拿花生米逗狗,他身側的石桌子上擺着一盤鹹炒花生和一碟小銀魚,兩個盤子旁邊一盞瓷質的小酒盅,裏面大概率裝着本地白酒巨頭晏氏釀的酒。

    晏氏集團的董事長晏衛東和姜大勇同歲,八十年代末兩個人都在海揚中學上高中,同班同學,關係好到組了個小團體,一下課就在班上開演唱會,專門唱最火的香港流行樂。

    當年的流行樂如今已是經典老歌,姜大勇和晏衛東的友誼也早隨着年月淡去,晏衛東逢過年還會給姜大勇打個電話,禮節上請老同學到家裏喝酒,姜大勇打着哈哈,也從不會把晏董事長的客氣當真。

    姜長樂從記事起就老見姜大勇喝酒,她老爹喝多了從髮際線紅到脖子根,再抹一抹眼角,手指就教零星幾滴淚沾溼了。

    姜大勇不耍酒瘋,醉了倒頭睡,季曉芸扯着嗓子罵丈夫是個窩囊廢,沒有富貴閒人的命淨整富貴閒人的事兒。她罵夠了繼續垮着臉去幹無休止的活兒,姜大勇蒙在被子裏打着震天響的呼嚕,睡得像這輩子再無煩惱。

    以上畫面在二十年間以極高的頻率反覆反覆,姜長樂起初還勸她母親別生氣,日子久了,她也不清楚該如何站在姜大勇的立場上替他辯護。

    姜大勇就像個活在夢裏的人,喝酒養花,遊手好閒,姜長樂這小半輩子不曾理解過她父母的婚姻,但是也絕不盼望季曉芸和姜大勇分道揚鑣。

    作爲姜長樂的父母,季曉芸和姜大勇可以打到八十分。

    雖然季曉芸脾氣暴了點,但是隻要姜長樂有想做的事,季曉芸即便是罵罵咧咧,也會支持閨女去做。姜大勇沒什麼本事,不過勝在性格溫順,適合當壞心情的垃圾桶。

    姜長樂是個享受世俗情感的孩子,如果可以,她還是希望一個家裏有媽媽,有爸爸,所以在季曉芸每天必唸的“如果不是你,我早跟你爸離婚了”面前,姜長樂永遠保持感激和僥倖。

    她不離開海城,離開了,她父母的人生只剩下了熬生活。

    而他們很快就會老去,尤其是她母親。

    姜長樂回頭望了眼季曉芸,她在跟司機說明五個送貨地點,語速快,語意明確,但是再仔細看看,季曉芸的粗手叉在腰上,不時捶兩下,她的背也有點駝了。

    今天是季曉芸的生日,姜長樂早上說要買個蛋糕給她慶祝,季曉芸罵閨女浪費錢,說都這麼大歲數了,過什麼生日。不過姜長樂把母親的話當耳旁風,不但訂了蛋糕還買了鮮花和裙子,宋平安也託她轉交給季阿姨的生日禮物。

    姜長樂從帆布包裏摸出一個紅盒子,季曉芸皺着眉神情疑惑。

    “你親兒子給你買的生日禮物。”

    聽了這話,季曉芸倒是眉開眼笑,打開盒子一看,是一對玉耳墜。

    姜長樂不得不佩服宋平安,畢竟季女士的嘴角很少翹起來,更不要提笑得合不攏嘴了。

    “看看人家安安多有心。”

    姜長樂撇撇嘴,鸚鵡學舌,模仿季曉芸歡天喜地的語氣重複一遍。季曉芸作勢打閨女屁股,姜長樂靈活一閃,臉上嘻嘻笑着,剛準備再學一遍季女士講話,目光瞥到大門口,一個嬌小的女人正環抱雙臂立在那裏。

    兩條大棕狗狂吠,不鏽鋼栓繩哐啷哐啷地躍動。

    姜大勇擡眼望去,不由擱下了手裏的酒杯。

    “真是天倫之樂。”女人笑了笑,季曉芸面上的神情凝結成霜。

    姜長樂把手背到身後,像是又變回了一個小心翼翼的孩子。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