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玉章心頭突然有些酸澀。

    “寧公子,你不必這樣。”

    沒有回答。腳步聲和撿石頭的聲音再次響起,只是這次,距離杜玉章遠了些。

    ——從這裏到住處,究竟有多遠?寧公子是打算用自己的雙手,將一路上所有石頭都清理掉嗎?

    “寧公子,你真的不必這樣。不過是石頭,踩上去又能怎樣?”

    “若你摔倒了呢?若你失去平衡,崴了腳呢?”

    不遠處,傳來語氣不善的反問,

    “你不肯叫我碰你,我又不能強迫你!我將石頭清理掉,又礙着你什麼事了?”

    “可你這樣,未免太過辛苦……”

    “辛不辛苦,與你何干?”

    句句帶着怨氣,叫杜玉章也有些啞然。他呆站在原地,聽到前面又開始忙活。寧公子又折返去丟了好幾次石頭,可那聲音的距離,並沒能前進多遠。

    ——這條路還不知道有多長,石頭又該有多少。靠寧公子這樣清理,要忙到什麼時候?

    杜玉章忍不住了,

    “寧公子,你停一會。你要撿到什麼時候去?”

    “你管我撿到什麼時候?”

    又是一聲嗆聲,後半句卻軟了語氣,

    “……若是累了,你就坐在地上休息一會。你在的地方有樹蔭,曬不到,不會太熱。”

    這一句話,卻叫杜玉章心裏擰成一團,幾乎擠出酸澀的汁水來。他終是心軟了,嘆了口氣。

    “罷了,你拉着我過去吧。別撿了。”

    沒人理他。窸窸窣窣的聲音也沒有停下。

    “我說寧公子你別撿了……”

    依舊沒人理睬,杜玉章眉毛擰了起來。

    他擼起袖子,邁步向前——這一塊不都被寧公子給清理乾淨了麼?他走過去,叫那人停下來好了!

    不就是拉着手走一段路,又能怎麼樣了?事急從權……之前也不是沒有拉過!

    “寧公子,請你帶我過去吧。不要在這裏浪費時間了。”

    “……”

    “寧公子?”

    依然沒人回答。一直吹拂着他的涼風也不停了下來。四周突然寂靜,讓杜玉章有種錯覺——這裏根本沒有人,只有他自己一個被丟下了。

    他有些急了,動作也加快了。邁了兩步,腳下突然高出一塊——石頭?寧公子不是將二人之間的石頭都清掉了麼?

    他在哪裏?是走錯了路嗎?周圍都是樹林……難道他獨自一人,走進了密林深處了?

    杜玉章心中一慌,腳步更急。突然,他絆到了一根高高隆起的樹根,直接失了平衡。

    “啊!”

    杜玉章腳腕一疼,猛然摔向地面。這一下摔得極狠,他膝蓋磕在地面碎石上,腳卻被勾在那樹根上。手掌撐着地,掌緣不知是不是磨破了,火辣辣地疼。

    杜玉章抽着氣站起身,扶着樹幹依舊搖搖晃晃。勉強往前邁了一步,卻又絆到了什麼東西,差點再摔一次。

    可這次,他中途就被人攔腰摟住了。那人一個用力,他被拽了起來,直接撞進誰人懷裏。

    “不是叫你在原地站着等我?”

    嘶啞的音調,語氣很兇,卻莫名讓杜玉章鬆了口氣。

    “你自己跑過來做什麼?覺得自己厲害,不願碰叫我碰你——可以,那就不碰!可你總該聽話些,顧惜自己的安全吧?”

    話音未落,杜玉章被抱起來,往一邊走了幾步。然後他被安置在一塊圓形的座椅上——他伸手一摸,一手苔蘚。這才反應過來,這大概是一個樹樁。

    “讓我看看——別動!”

    杜玉章腳腕被人託在手心,去了鞋襪。男人的手指在他足心滑過,落在腳腕上,捏住關節輕輕活動了幾下。

    “還好,沒什麼事。”

    之後,替他套上布襪,繫好巾帶。

    “你剛纔是不是喊我了?”

    寧公子再開口時候,口氣一點也不兇了。

    “我去丟石頭,恍惚聽到你喊我。樹林裏聲音不清楚,我還以爲自己聽錯了。”

    “……”

    “……我不是有意不理你。”

    杜玉章不知該說什麼。寧公子也再次沉默了。沉默中,那人的呼吸,自己的心跳,杜玉章都聽得清清楚楚。

    杜玉章覺得頭頂射下來的陽光好熱,連他的身體都熱起來了。

    “玉章。”

    李廣寧悄聲開口。

    “嗯?”

    “爲什麼突然與我疏遠?”

    “其實沒有……”

    “沒有?那你今天突然這樣……是什麼意思?”

    “我……”

    杜玉章沒來得及說什麼,就已經被重重鎖進那人懷中了。這一次,他沒能推開他。

    以往,杜玉章只要稍微用力,就能輕鬆擺脫寧公子的接近。

    像是怕嚇到他似的,杜玉章但凡有一點不情願,寧公子都會馬上退讓,任他向後退卻。但這一次,他手掌才推到那人寬闊的胸膛,手腕就被人一把攥住。

    不但沒能逃脫,反而被拉得更近。剛纔忙了半天,杜玉章能感覺到寧公子胸前衣衫已經有些汗溼了,微微散着熱意。汗水與寧公子衣料上的薰香混在一處,並不難聞,反而叫人有些說不出的感覺。

    杜玉章心裏有些亂,臉上再次脹紅了。

    寧公子的聲音從他頭頂響起,

    “若我哪裏惹了你不高興,你說出來就是。何必突然使這種性子?”

    寧公子一邊說,一邊將他鎖在懷中,杜玉章連他呼吸的聲音都聽得清楚。

    可他看不到,所以他不知道,此刻對面那人的眼神裏,有多少複雜滋味。

    ……

    李廣寧沒想到,還能再見到杜玉章這樣耍性子。

    上一次他對自己橫眉冷目,連個理由都不給便扭頭就走,是什麼時候?

    ……似乎,還是東宮的時候了。

    那時,但凡有點不如意,這人眉毛立刻就要擰起來,滿心不悅都寫在臉上了。到這時候,若你肯好好哄一鬨,說不定還有轉機;若是故意逗他開心,故意擠兌他兩句,那雙桃花眼就要立刻瞪得圓圓的,鼻子裏哼地一聲,扭頭就走。

    再之後,怎麼好聲好氣去哄他,都很難奏效了。非得他自己氣消了,又看你心誠,才肯撇撇嘴,把這回的不高興丟在腦後去。可只要他消了氣,就絕不會再提這一件事情——脾氣不算好,卻絕不記仇。這份光風霽月,也是李廣寧當年願意寵着這個侍書郎的原因之一。

    看着杜玉章低着頭,耳廓微微紅着,一雙眉毛卻有些似蹙非蹙,神情活脫脫還是當年東宮桃花樹下那白衣少年。李廣寧心裏幾乎化成了水,又酸又軟,真想將這人揉進自己血肉裏,再也不放開了。

    他放低了聲音,

    “玉章?說話啊。哪裏叫你不高興了,惹你發脾氣?”

    “沒有的,寧公子。我只是單純覺得,你我走得太近了些。”

    “什麼叫太近了些?真是胡說八道,亂耍性子。”

    “寧公子,我沒有性子。”

    “你沒有性子?你若沒有性子,那……”

    ……那我東宮裏頭的杏子樹是被誰砍了的?大雨天我在書房外面叩了半個多時辰的門,裏面是被誰反鎖上的?就因爲我誇王翰林的字寫得比你好,氣得一晚上不喫飯,最後我一勺一勺喂進去那一碗粥,又是進了誰的肚子?

    一大籮筐的話又被李廣寧生生咽回肚子裏。杜玉章說他沒性子那就沒性子吧,別在這兒節骨眼上逆他的意思——雖然不知道爲何與他生氣,可好歹緩和了些。這要是再將他的小性子激起來,那可麻煩了。

    李廣寧看着杜玉章,恍惚間像是回到了過去的好時光。

    他柔聲道,

    “我不覺得有什麼太近。你我個性相投,這有什麼錯?”

    “……”

    “你說來說去,還是想與我疏遠。”

    寧公子的聲音從杜玉章頭頂響起。

    “不然,你爲什麼一定要推開我?”

    寧公子手上也再次用力,將杜玉章拉得更近了。杜玉章鼻尖被壓在了寧公子胸膛上,隔着有些汗溼的衣裳,那肉體的觸感反而更加鮮明瞭。

    瞬間就聯想到了那日緊緊擁抱的情景,杜玉章下意識扭過頭去。可寧公子並不肯放過他,反而單手捏住他下顎,迫使他的頭轉了回去。

    “說啊……爲什麼一定要推開我?

    一陣風吹過來,拂動杜玉章的頭髮。他抿着脣,下了決心。

    “寧公子,我就有話直說吧。在湖邊是境遇所迫,既然沒有旁人,只得你我守望相助。但是其實,寧公子的路與我的路,本就不是同一條。所以如今,既然離開湖邊,不如橋歸橋路歸路——寧公子,你我正該回到自己的路上去。別的心思,該斷的便斷了,該散了便散了吧。”

    李廣寧面上笑容突然消失了。

    他盯着杜玉章看了一會——那人眼睫低垂,手指抓着木樁邊緣,指間染滿青苔的綠。

    他的心裏,絕沒有看起來這樣平靜。

    “爲什麼?”

    “哪有那麼多爲什麼?寧公子,我只是不想與你做朋友了!”

    “我們在湖邊還好好的,甚至方纔路上還有說有笑!只不過這片刻功夫,你卻突然要與我撇清關係?我做了什麼,哪裏得罪了你?”

    李廣寧說到這裏,突然心中一凜。蘇汝成臨走前將杜玉章拽到一邊說話,他那有意大聲的囑咐,還有招搖的大笑,突然出現在他腦海中!

    “是不是因爲那個姓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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