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蜷縮在帳篷一角,像狗一樣,兩條胳膊緊緊護着頭,儘量將自己的臉和膝蓋挨在一起,似乎只有這樣,他才能安心入睡。
聽着少年微弱的鼾聲,和勻稱的呼吸聲,何長安了無睡意。
黑暗中,他睜着眼,儘量讓自己清靜下來。
但效果不大,就連陳老頭兒傳授的那門呼吸吐納之法,也無濟於事,反而覺得血氣煩亂,令他極不舒服。
何長安很清楚,這便是所謂的心魔。
曾經以爲,兩世爲人,自己的心性會比常人堅韌不少,這也是他修行極爲刻苦的根本,但現在看來,還是太過輕淺了。
他心浮氣躁,總覺得有小黑棍傍身,遲早會登臨絕頂,傲視天下。
其實,還差遠了。
他何長安,人家隨便給他身邊塞一個妖族少年,就讓他心浮氣躁,就連堅持幾萬遍的古拳法都打不下去。
他就這般思量着、梳理着,回首望去,卻悚然驚覺,其實,在他第一眼看到這少年時,便存了殺人之心。
他仔細回想,卻又覺得荒唐,對一個無緣無故、沒有任何交集的少年,爲什麼就心生殺念?
想了很久很久,直到東方泛白時,何長安終於想明白了。
不是他想殺人,而是對自己不滿意。
從穿越過來第一天起,他就被女鬼物‘包養’,然後,一路走來,他何長安謹小慎微、小心翼翼,生怕別人得知自己的小祕密,擔心被這個大唐一口吞掉,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他只不過是看起來光鮮些,得了一些機緣,結識了老讀書人、阿飛、鄭公、鄭紅袖等‘高人’,這才使得他的修爲一路順風,勢如破竹。
而實際上,在他的內心深處,自己何嘗不是另一條狗?
想通這些,何長安突然就輕鬆了。
是的,這個妖族少年,其實也就是另外一個何長安,另外一個他自己。
之所以一直不喜歡他、憎惡他,就是因爲,何長安對自己不滿意,他想做的更好,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
病根子找見了,剩下的,就是對症下藥,治病救人。
何長安低頭,藉着黎明前的一抹曙光,認真看着閬肥、這名妖族少年,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笑了。
不管妖族小鎮的陳家老頭兒有什麼謀劃,對何長安來說,只不過身邊多了一塊磨刀石。
對的,這就是一塊上品的磨刀石。
另一個自己,另一個妖族少年,那是他何長安的一面鏡子,也是他的磨礪、改變對象。
至於說、到底是誰在修誰,管他呢!
……
第二天一大早,少年醒來後,便看見何長安正在帳篷外的空地上打拳,一招一式,一絲不苟,很是有些章法。
太陽光透過茂密的大樹枝葉灑下來,落了一地的光斑,一個一個的,猶如一地金色錢幣,看着很養眼。
何長安的拳法很古樸,甚至有點笨拙,讓那少年心生厭憎,故意扭頭不去看。
可也古怪,就算他不去看,但何長安認真打拳的樣子,卻似乎深深烙刻在了少年的神魂深處,趕都趕不走。
一陣煩亂的妖族少年爬起來,走到帳篷外頭,對着太陽方向,使勁尿了一大泡尿。
臨了,他還捉着自己的小鳥,對着太陽挺了挺腰,這才讓他心情好了些,心裏嘀咕着‘狗日的何長安,不知道有沒有心愛的女人’。
撒完尿,少年順勢蹲在一棵大樹下,半眯着眼,享受着陽光明媚、空山鳥語,覺得像狗一樣活着,其實也真特麼挺好的。
何長安打完幾遍拳,只覺得神清氣爽、通體舒泰,心境前所未有的平靜、淡然,整個人的氣質悄然發生某種變化。
總之,就是很玄妙,讓他突然想起,老讀書人提過好幾次的一句詩:曉看紅溼處,花重錦官城。
這個‘紅溼處’,就用的很妙啊,何長安就覺得很生動、很形象,比什麼‘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好多了。
除了腰間綁着一把竹劍,整個人看起來,就是一名讀了半肚子書的讀書人。
曾經,他對讀書人頗有微詞,覺得那幫傢伙愛吹牛、愛撕逼,窮的都要當褲子了,卻整日介想着去勾欄聽曲、作詩。
現在想來,其實讀書人還行,起碼,賣相不錯。
他剛要動手收拾帳篷,轉頭看見那妖族少年,便停下手,溫言說一句‘把帳篷收拾起來’,轉身進了山林。
他遠遠看見,三四里外,有一片蒼翠竹林,這在北方是很不多見的。
何長安想給閬肥找點活兒幹,否則,這狗日的整日想着如何如何弄死他、如何偷學一身高深武學,一溜煙逃出去,大殺四方。
想起來就頭疼。
既然是他何長安的磨刀石,那就從今天開始,慢慢磨吧,就看上一看,到底誰能把誰磨平。
這片竹林面積不大,不到二三十畝,但意外的是,此地生長着一根叫‘金鑲玉’的竹子。
這根金鑲玉屬於北方常見的品種,並不是很粗,但給人的感覺就很獨特,幾乎所有的毛竹,都向着它生長,猶如衆星拱月。
何長安一眼就相中了它。
他走到那一根金鑲玉竹前,伸手摸了摸,只覺得竹身清涼,靈氣襲人,竟是靈木品階的好東西!
本來,他只想動手製作一隻笈囊,裏面裝些閒書、筆墨什麼的,讓閬肥揹着,一來讓他有點存在感,二來這不是他何長安缺少一個書童麼,給笈囊裏放一本‘聖人之作’,也算是一種壓勝之法。
發現這根金鑲玉已然長成靈木,那就再好不過了,的確算的上一樁意外之喜。
何長安端詳着竹子,沉吟兩聲,握住綁在腰間的竹劍‘春黎’,便要一揮而出。
以他現在的修爲,就算是一把普通竹劍,也應該能夠輕鬆砍斷這根竹子。
“公子且慢!”突然,有人失聲阻止。
何長安轉身,便看見奇異一幕,在竹林潮溼的地面上,一團清光掙扎着、搖晃着,漸漸凝實成形,卻是一個不足兩尺的白鬍子老頭兒。
尤其讓何長安好奇的,是這老頭兒竟然一身大紅官衣,面容清癯,頂戴高冠,看官服款式、補子、水紋等,應該品階不高。
何長安估計,這身官衣所代表的,約莫是大唐文官中的九品芝麻小官,甚至,可能更低。
因爲這身官衣的樣式,與大唐現行官衣略有不同,略顯樸素、寒磣;而大唐官衣,崇尚華貴,就算是九品八品的官家服飾,也要求富麗堂皇,須有大國氣象。
對此,老讀書人曾點評一句‘叫花子剔牙、是剜肉呢還是摳屎呢’,當然說的極爲刻薄,就連何長安都覺得有些過了。
看着何長安有些發懵,那位矮個子老倌兒拱手上前,主動開口說道:“吾乃此間土地公,公子喚我林秀之就行了。”
土地公、林秀之?
何長安再次感嘆,他這個黃階斬妖使,還真是孤陋寡聞,一直都以爲,這個大唐妖魔橫行、妖鬼肆虐也就罷了,現在又冒出一個土地公,還真夠亂的。
不過,他很快就釋然了。
既然連妖魔鬼怪都有,爲什麼就不能有山神土地?說不定,在他所不知的地方,估計河伯、江神、湖底蛟龍也都存在,不過他不曾見識過罷了。
那土地公林秀之,似乎猜到何長安的心思,訕笑一聲,再次拱手道:“其實,也不算是土地公了,咱這身官衣,還是大晉皇帝敕封、禮部官員定製之物,現在都成老物件兒了。
呵呵,有些不合時宜嘍。”
說着話,土地公低矮身材,很有喜感的在原地轉一個圈圈,那身大紅官衣便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則是一襲青衫,卻也是個讀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