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音神態懶散地靠坐在雙月橋旁的一艘竹棚小舟上,聞着不知誰家飄來的菜飯香,輕聲道:“是煮河蚌吧。”
沈夢君站在船頭,亦是輕笑,“是,姑娘若喜歡,前方不遠處王大娘家的河蚌煮得極好,還有自釀的甜酒,並不醉人。”
阿音笑着搖搖頭,道:“不了,沈先生今後有何打算?”
沈夢君微微嘆息,“沈某家中曾有薄產,而今想來也留不下什麼了,幸而得姑娘資助,打算在此處辦一所村塾,教幾個頑童識字,種花採藥,也是怡然自得。”
阿音便笑道:“來日若是經過,沈先生可要請我喫王大娘家的煮河蚌。”
沈夢君亦笑,“自然。”
他對着阿音深深行了一個禮,邁上岸邊石階。
阿音便起身,看了眼船篷內的李芳諾主僕二人,李芳諾面上淚痕未乾,奶孃正細細勸解,她見沈夢君離去,忙擦了淚痕,起身對着岸邊柳樹下微笑的沈夢君行了一禮。
阿音便扯落了系岸的粗麻繩,撐起一杆細竹蒿,小舟在河道中悠悠而去。
夜色漸臨,船頭挑着一盞明燈,勾勒出阿音的身姿,卻是身材瘦削,青絲逶地,衣衫鬆鬆垮垮披在身上,被夜晚的風一吹,似要飛去。
李芳諾看着她如今模樣,卻憶起那年建州城中那妖嬈美麗的花夫人,戴着五色的鮮花冠,穿着一身奪目的織金裙,自一樹繁花下走過,丹脣輕啓,卻是不言而笑,眼波流轉,便能勾人魂魄。
那時她還年幼,呆呆地看着她走來,她卻在她面前停下腳步,摘下頭上一朵露珠宛然的芍藥花,插在她雙螺髻旁,笑道:“真是漂亮的小姑娘。”
但如今,面前的阿音,褪去了那一身的華麗的衣衫,卻彷彿褪去了一身錦繡虛假的皮,剩下的只有面前這似永遠令人瞧不出所思所想的一盞搖曳於風中的瘦燈,隨時會被撲滅那僅剩的微弱光明。
“阿音姐姐。”她忍不住喚了一聲。
阿音扶着竹篙,回頭道:“有事?”
她搖了搖頭,緊接着又忙道:“夜色漸濃,不如停一停船,明日再走吧。”
阿音一點竹篙,笑道:“這裏離城甚遠,曾有水盜悍匪出沒,若是停一停船,只怕你要給他們做壓寨夫人了。”
“啊!”李芳諾霎時嚇得花容失色,她環顧兩岸,黑沉沉一片,無半點光輝。
奶孃更是驚嚇,她不由哆哆嗦嗦地問道:“那、該怎麼辦?”
阿音道:“自然是求他們饒命了。”
“不、不……”李芳諾白着一張臉,緊緊抓着奶孃的手,奶孃忙安慰道:“小姐莫怕,就是拼着老奴一條命,也要護得小姐周全的。”
阿音見她們二人驚慌模樣,不由失聲笑道:“這裏十三寨水匪,拜水龍幫爲首,幫主名叫韓盛,數年前亂王周安借船攻江寧城,韓盛投了當今皇帝,如今他正在京都當他的宣威將軍,哪裏有空在這裏抓壓寨夫人。”
“啊……阿音姐姐。”李芳諾一時有些愣怔。
“與你開個玩笑。”阿音回過頭對她笑了笑,月色下,那笑容如曇花一過,雖是短暫,卻別樣美麗。
“那、那是什麼!”忽地,奶孃一聲驚呼打破了寧靜,阿音轉回頭展目一看遠處,一艘燈火輝煌的雙層平底船正慢慢向這處駛來。
春江多曲折,兩岸垂柳,臨水江荻,那船漾起一陣一陣的水波,蕩起垂柳與江荻,也使得她們的小舟輕輕搖晃了起來。
阿音支起竹篙,眯着眼看着大船漸漸靠近。
船桅上高挑着一串紅燈,上書着“陸”字,船頭有人高呼:“前方是阿音姑娘嗎?”
阿音微微沉默,惹得李芳諾喚了她一聲:“阿音姐姐,是在叫你的。”
阿音只得揚聲回道:“徐益,是我。”
原來那是陸源的一名手下,紫金莊的管事。
阿音與李芳諾主僕上了船,徐益忙道:“公子以爲姑娘明日纔回,吩咐小人漏夜前來,不想姑娘乘夜行舟,幸而得巧遇上,若是進了楊江,便錯過了。”
阿音輕呼出一口氣,道:“你家公子在哪裏?”
徐益回道:“公子已經回了莊中。”
阿音皺着眉,想了想,便道:“多謝你連夜趕來。”
徐益連稱不敢,請阿音入艙。
船艙內簡單舒適,桌上擺着兩盤點心,一壺茶水,水盆裏是溫熱的水和柔軟的巾帕,牀上鋪着絲被錦褥,點着三四盞明燈,一名小婢見她進門,忙無聲地退了出去。
阿音自桌旁坐下,對着盤中的點心盯了許久,終於伸出手指,拈起一枚點心,輕咬一口,淡淡甜香,正是藕粉糕,菱藕秋季才收,如今春末,江南人家講究不時不食,此物並非當季,想來是特意擺在這裏。她不知自己眼下心情究竟如何,只是覺得似有幾分早已忘卻的酸楚涌上心頭,那藕粉糕便再也咽不下去了,她猛地推開窗門,將一盤點心盡數傾入江中。
江水泛波,紅燈掩映,那冷風吹得一直冷到了她的心底,才令她回了心神。
“又是在想什麼呢?呵……”她望着半明半暗的月,喃喃自語。
半松居內的燭火跳動幾下,終於熄滅了最後一盞,陸源擡頭,才恍見天色已大亮,他擱下筆,揉了揉眉心,往後一仰,卻聽見門口衡秋稟道:“公子,阿音姑娘回來了。”
陸源直起身,“嗯”了一聲。
“她……”他微頓片刻,道:“餘杭那邊,可有消息?”
衡秋微有些訝然,依舊答道:“江掌事已經佈置下去,只是還需得時候才能發作,眼下並無消息。”
陸源站起,來回踱步,而後道:“此事要緊,我須得親自去一趟,你吩咐下去,即刻便走。”
“可是……”衡秋詫異,那件事還不到收網時候,只是陸源這般說了,他不敢置喙,忙應諾而去。
陸源聽着衡秋小跑離開的腳步聲,長長的吐出口氣。
阿音自水中鑽出,擡手抹去了面上的水,趴在浴盆邊上,伸手撥弄一下一旁的琵琶,幾聲碎音響起。
她起身,水聲嘩啦——隨手取下衣架上掛着的絲袍披上,擦了擦溼漉漉的長髮,而後扔了巾帕,推開窗扇,樓外是一片紫竹林,鳥聲清脆,清風徐徐。
指上的鳳仙花汁已經褪去了顏色,只有些殘紅,似晾乾了顏色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