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老爺子像是一下子又變得蒼老了幾歲。

    屋子裏昏暗的燈光映出他臉上的皺紋和滿頭的白髮,搭在扶手上的手攥得很緊,卻微微地顫抖着。

    阮卿看見他的眼睛似乎紅了,那雙狠辣的,渾濁的眼睛,似乎出現了一絲猩紅與悲痛,可是再仔細看,又沒有了。

    阮卿心裏想,他到底有多愛自己這個女兒呢?

    阮三小姐,確實是得到了他全部父愛的孩子。

    可是他的感情本就稀薄,所謂的全部,又能有多少?

    他的野心,他對權力金錢的控制慾,纔是佔據了他人生最多分量的東西。

    阮三小姐被他放在手掌心裏疼愛,但這疼愛,和憐愛一隻羽毛華美的雀兒也沒什麼分別。

    “那你這次回來,到底是想要什麼?”阮老爺子深吸了幾口氣,變得平靜多了,他鷹隼一樣的眼睛牢牢地鎖住阮卿,“你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世,你這次參加壽宴,是想要什麼?”

    阮卿反問他,“你覺得我想要什麼?”

    “艾敏給你留了一份財產,但是想要繼承這份財產,你必須是阮家人。”阮老爺子冷聲提醒道,“你還有選擇的機會,孩子。這世界上想得到什麼,就必須要有所妥協。”

    “你身上,流着阮家的血。”

    “阮卿不需要依靠阮家生活。”夏明之忍不住出聲嘲諷,他甚至釋放了出了信息素,高級別的信息素充斥在房間裏,對於阮家老爺子這種已經衰老虛弱的alpha已經相當於一種壓迫。

    他的臉上不由出現惱怒,爲自己的衰老,爲夏明之的年輕氣盛。

    “阮卿是我的伴侶,”夏明之瞪着他,一字一句地說道,“他會分享我的一切,而我從屬於他。阮家的這點財產,他不稀罕。”

    阮卿心裏有了一點熨帖。

    阮老爺子看起來被夏明之這話氣得不輕。

    “我確實是要跟阮家索取東西,索取本就該屬於我的東西,”阮卿說道,“但不是財產。”

    “你們還欠我一個,我與阮家已經徹底斷絕關係的公告。”

    他這次回阮家,要的就是這個。

    他要乾乾淨淨地離開阮家,再不與這個地方有任何牽扯。

    他陰雨連綿的童年,阮三小姐,和阮家曾經給他留下的傷疤,他要通通從自己身上撕開。

    他不再祈求血親與親情了。

    “如果我說不呢?”阮老爺子倒也沒有多驚訝,而是儘量平靜地問道。

    阮卿拿過那個親子鑑定報告。

    那上面明明白白有着阮三小姐和阮卿的名字。

    “你真的以爲,這個報告只有這一份嗎?我手上還有一份,”阮卿的眼神帶上了一點嘲弄,“阮三小姐拋棄親子又收養,十年後,阮家又險些弄死這個名爲收養其實親生的孩子。你猜這個新聞能養活幾家花邊小報,又會讓阮家的股份下跌多少?”

    阮卿說得輕描淡寫,他的手指在那份鑑定報告上輕輕拂過。

    “但只要你們發出這則通告,出了這扇門,誰也不會知道這個祕密。我永遠是阮家收養的那個孤兒,如今與阮家再無干系。”

    空氣一瞬間有些僵持。

    阮老爺子瞪着這兩個坐在他面前的年輕人,一樣的年輕,彼此信賴的樣子,挑戰了他的威嚴卻若無其事。

    這兩個人根本不在乎他的想法,也不會畏懼於他的權勢。

    “你倒是好本事,搭上了夏家當你的後盾。”阮老爺子冷嘲了一聲,“但是你以爲高門大戶的愛情有多可靠?只有利益,聯姻,纔是穩定的。等你被夏家掃地出門,再想回阮家就晚了。”

    夏明之眼睛微眯起來,剛準備說話。

    阮卿卻先開口了。

    “那就等那天再說吧。”

    他微笑起來,當着阮老爺子的面,撕掉了那一張親子鑑定,就像把舊日的,不切實際的期盼與感情,一併撕得粉碎。

    他把親子鑑定的碎片扔進了垃圾箱裏,不帶一絲留戀。

    阮老爺子沉默地看着這一幕。

    “等公告登載的那天,我會把我手上那份鑑定,交給你處置。”阮卿說道,“阮三小姐的遺產,我不要了。你愛捐就捐了,不捐隨便給誰。”

    阮家的所有東西,他都不要,包括親人。

    阮卿站了起來,坐了這麼久,他身體也有點僵硬。

    “如果您沒有別的要交代的,我和明之就先走了。雖然快過十二點了,但還是祝您生日快樂。”阮卿禮貌地說道。

    他說這話的時候,是站在俯視阮老爺子的角度,他的頭髮微微有些鬆散了,有幾縷垂了下來,窗外的月光照在他那張精緻的臉上,勾勒出瘦削的下巴和漂亮的嘴脣。

    阮三小姐年輕時候,就以美貌聞名。

    可是如今阮卿的臉,比她當年還要好看,像花叢里長出來的妖精。

    阮老爺子的手突然在扶手上握緊了。

    他突然想起了一個人,是個年輕的beta男人,有一張極爲出色的俊秀臉龐,笑起來的時候,嘴脣尤其漂亮。

    這個年輕的beta男人好看到……迷惑住了他的艾敏。

    他彈琴的樣子,他念詩的樣子,在艾敏的畫冊裏出現了過許多次。

    那畫冊裏還夾着一隻乾枯的玫瑰,是無法宣之於口的愛意。

    “那張鑑定書,是誰給你的?”阮家老爺子突然死死地拉住了阮卿的手,抓得很用力,鐵圈一樣箍住阮卿的手腕。

    “你的父親,真的是宇澤嗎?”他盯着阮卿問道,臉色一瞬間變得有些駭人。

    阮卿垂眼看着阮家老爺子,事到如今,問這個又有什麼意義呢。

    當年那場故事裏的三個人,兩個都已經埋於九泉,再追問,又能得到什麼?

    “是的,除了他還能有誰呢?”阮卿低聲地,肯定地回答道。

    阮老爺子死死看着他,阮卿的眼睛裏無波無瀾。

    阮老爺子抓着阮卿的手鬆懈了。

    他疲憊地倒在座椅上。

    “你們走吧。”他像是真的累了,甚至不願意再看阮卿一眼,“出了這個門,你就再也不是阮家的人了。”

    阮卿頭也不回地跟着夏明之走了。

    阮老爺子注視着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門後。

    他想起來了,二十多年前,有一天他回家的時候,聽見了鋼琴的聲音。

    他走過去,從半開的窗戶裏,看見他的女兒,他的艾敏靠在鋼琴上,俯身親吻另一個年輕人的臉頰。

    他們兩個都生得如此好看,在陽光明亮的室內,像一副精美的畫。

    可他卻無心欣賞,他震怒地推開了窗戶,看見了女兒一瞬間慘白的臉。

    -

    阮卿和夏明之坐在了車上,送他們來的司機已經被吩咐離開了。

    車內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阮卿一坐進車裏就倒在了座位上,胸口一起一伏,呼吸急促,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解過來。

    夏明之想帶他回家。

    阮卿卻搖了搖頭。

    “我要去瀧華墓園。”他看着夏明之,眼神認真,“送我過去。”

    瀧華墓園,是阮家家族墓地所在的地方。

    阮三小姐葬在那裏。

    那個代替了他的嬰兒,也葬在了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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