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之開車到瀧華墓園的時候,已經是接近凌晨兩點了,守園人的小屋子裏還亮着燈,看見這個點還有人進來,驚訝地探出了頭。

    阮卿解開了身上的安全帶,他頭也不擡地對夏明之說,“你不要跟進來。”

    “阮阮……”夏明之不放心。

    “你不要跟過來!”阮卿卻突然像被觸及了逆鱗一樣擡高了嗓音。

    他和夏明之都同時一怔。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跟你發脾氣……”阮卿聲音軟了下去,他疲憊地看着夏明之,“我只是,只是心情不太好。”

    夏明之卻探身過來抱住他。

    “你隨時可以跟我發脾氣,”夏明之抱了抱阮卿,阮卿這麼瘦,在他懷裏不易察覺地發着抖,“你不想我跟進去,我就不跟。但你告訴我,多久你會出來?”

    阮卿把頭靠在他肩上,放鬆了幾秒。

    “我只是去看一看她,最後一次看她了。”阮卿低聲道,“很快我就會出來的。”

    他的手輕輕推了一下,離開了夏明之的懷抱。

    而他拉開車門的時候,夏明之突然拉住了他的手。

    他回過頭,以爲夏明之還要和他說什麼,夏明之卻深深地看了他幾眼,鬆開了手。

    一直到阮卿走進墓園裏,他清瘦的背影被夜色吞噬了,再也看不見了,夏明之才倒在座椅上。

    -

    這墓園在郊外,從窗子裏能看見今天的夜空,漆黑一片,一顆星星也沒有。

    夏明之打開車窗,點燃了一根菸。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焦苦的味道充滿了口腔。

    他剛剛拉住阮卿,其實是想問——

    你恨阮家,那你恨我嗎?

    直到今天,他才徹底地知道,四年前阮卿到底都遭遇了什麼。

    他又想起了阮卿打給他的那通電話。

    電話裏阮卿的聲音這麼虛弱,卻還帶着一點微弱的欣喜,跟他說,“明之哥哥,我是阮阮。”

    他在叫他,在向他求救。

    他剛剛被自己的親生母親拋棄了,被否認了存在的意義,他把所有的希望,所有的依賴都寄託在這一通電話上。

    明明已經被囚禁得神智混亂,身上帶着傷,第一句話卻是又乖又軟地喊他“明之哥哥。”

    夏明之像是承受不住這份回憶的重量,他一向挺拔筆直的背脊終於彎了下來,肩膀垮下來,伏在方向盤上,發出一聲野獸瀕死般的哀嚎。

    他的眼淚打溼了他的手背,從溫熱變得冰涼。

    他到底都對阮卿做了什麼?

    他連一分種都沒有留給阮卿。

    他給阮卿的最後一句話,居然是“再見,阮卿。”

    再見。

    夏明之狠狠地捶了一下方向盤,用力到自己的手指都發麻。車子裏迴盪着他壓抑在喉嚨裏的,痛苦到極致,也絕望到極致的嘶吼。

    阮卿當年才十九歲啊,這麼小又這麼乖,只會躲在他懷裏,滿是信賴地看着他。

    而他居然就這麼把阮卿丟下了。

    阮卿那時候,得有多害怕?

    所有人都不要他了。

    他明明有父母,有愛人,可那個時候,他卻孤身一人,面對着鮮血淋漓的殘酷現實,面對阮家的責打與質問。

    誰都沒來幫他。

    夏明之能感覺到他剛剛沒有熄滅的菸頭,現在就摁在他的皮膚上,有種尖銳的燒灼的痛苦。

    可他卻像沒感覺到,他近乎自虐地想着,這一點疼,有阮卿當年遭受的萬分之一嗎?

    他從來沒有這樣的渴望過時光能夠倒流,回到四年以前,再給他一個機會,讓他來得及挽回自己的愚蠢,輕狂,自負。

    讓他把阮卿牢牢地護在懷裏,不許任何人欺負他。

    他會把自己的所有都獻給阮卿,他的愛情與終身,都歸阮卿所有,只求換取阮卿的一個垂憐的吻。

    可是來不及了。

    這世上從來沒有後悔藥。

    他親手參與了一場謀殺,他跟阮家,還有阮三小姐一起,謀殺了當年那個天真柔軟的阮卿。

    夏明之趴在方向盤上,雙眼猩紅地看着墓園門口,看着阮卿消失的地方。

    剛剛有一剎那,他很怕,很怕阮卿就這麼離開了。

    也許阮卿是騙他的,他根本不是去看阮三小姐,他只是要離開他了。

    可他別無選擇,最終還是鬆開了阮卿的手。

    他從來沒有這樣動搖過,懷疑阮卿是否真的還愛着他?

    他簡直無法想象,在經歷了這麼絕望的四年以後,阮卿真的是因爲還愛他,纔回來他身邊的嗎?

    他根本配不上阮卿的愛。

    他是個騙子,惡徒,他竊取了阮卿最好的年華與愛情,又把它們粉碎了,丟棄在路旁。

    -

    阮卿一路走到了墓園深處。

    夜晚的墓園雖然亮着暖黃色的燈,卻總顯得陰森可怖。

    可是阮卿平靜地走在過道上,他已經見過太多可怖的東西了。曾經他連恐怖片都不敢看,但如今他卻覺得,與人間比起來,地獄興許還要乾淨一點。

    他找到了阮三小姐的墓,在很裏面,被樹叢環繞着。

    是潔白的大理石墓碑,上面雕着花叢,碑上嵌着阮三小姐的照片,是她二十歲時候的模樣,還有點青澀,皮膚白皙,一頭及腰長髮微微打着卷兒,對着鏡頭露出甜美的笑容。

    阮卿看着她,她已經走了四年了,在她還在的時候,他沒有叫過她一聲母親,而她走後,他也一直固執地喊她阮三小姐。

    好像這樣就能否認兩人的血緣關係。

    今天的風是有些冷的,阮卿一個人站在這裏,卻一時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輕聲道,“你知道嗎,我今天回了阮家。你居然還留了一張親子鑑定,所以現在,他們知道我是你的親生孩子了。”

    “但你的另一個祕密,我幫你保守住了。”

    阮艾敏這樣複雜矛盾的人,怎麼會只有一個祕密?

    四年前,她留給他的隱祕故事,是雙重的。

    阮卿自始至終,無論是四年前還是四年後,都沒有透露那個最深的,真正傷害到阮三小姐的祕密。

    他看着墓碑,眼淚突然決堤一樣滾落下來。

    “我也在想我爲什麼幫你保守祕密呢?你根本不是一個好人,你自私,怨毒,你從來沒有愛過我!”阮卿像是爆發一樣指責道,他惡狠狠地盯着墓碑上阮三小姐微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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