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之離開小公館以後,一個人漫無目的地開車。

    小公館本身靠近郊區,開出去沒有多遠,周圍已經一個人也沒有,只有逐漸冷卻的日光,照在車窗上。突然間車身緊急地剎住,濺起飛揚的塵土,在地上碾出一道深深的車轍。

    夏明之的身體因爲慣性往前一衝,剛剛只差幾釐米,他就險些撞到樹上,可他卻沒什麼表情。

    他的手還握在方向盤上,整個人像一尊冰冷的雕塑,凝固在車裏。

    他剛剛一直在給阮卿打電話,他想見到阮卿,想問問他,夏彥說的都是真的嗎?

    四年前,你給我打了最後一通電話,我卻沒有理會你發出的求救,把你遺棄在了那個陰冷恐怖的阮家。

    然後當晚,你就割開了自己的手腕,是這樣嗎?

    告訴我,阮阮,是這樣嗎?

    他一遍又一遍地撥打着阮卿的電話,他的手一直在抖,有幾次都撥錯了號碼。

    可是無論他撥打出幾次,阮卿都沒有接。

    只有空洞的客服女聲一遍遍地提醒,“請您稍後再撥。”

    他打了第七遍,終於停了下來,手機從他手中掉在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撞擊。

    他的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臉上帶着不正常的紅暈,眼睛裏也帶着血絲,看上去幾乎像個病人。

    他思考了幾秒,又把手機撿了起來。這次他沒有再打阮卿的電話,而是打了夏明一的電話。

    夏明一正在家裏,很快就接起來了,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弟弟要問自己什麼,語氣很輕鬆,“明之,怎麼了?”

    然而夏明之一開口,聲音就嘶啞得把夏明一嚇了一跳。

    “哥,我問你一件事,你老實告訴我。”夏明之低聲說道。

    “什麼事?”

    夏明之這個聲音聽得夏明一直覺不妙,他站起身離開了孩子和安婕都在的客廳,去了更安靜的書房,關上了門。

    他沒想到和阮卿有關,只以爲是不是他又爲媽媽的事情跟夏彥發生了爭吵。

    “你的聲音怎麼回事?”夏明一問道。

    然而夏明之沒回答他。

    “哥,我問你,是你告訴我阮卿曾經被阮家囚禁過……關了快半個月才放出來,你說雖然阮卿受苦了,但是身體沒有大礙,”夏明之一邊說,一邊心口痛到難以呼吸,他惡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嘴角,甚至咬破了,流出了鮮紅的血,他停了好一會兒,纔有力氣繼續說下去,“哥,你是不是還有什麼瞞着我,沒有告訴我?”

    壞了。

    夏明一一聽到這句話心頭就徹底涼了下來。

    夏明之知道了,知道阮卿自殺過了。

    夏明一突然慌了起來。

    他以爲這件事能瞞住夏明之一輩子,上次夏明之把阮卿帶回家,兩個人年輕人牽着手,看上去一切都這麼好,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阮卿什麼也沒告訴夏明之。

    所以他以爲只要他也不說,夏明之就不用揹負更多的自責,就這樣平靜地和阮卿過一生。

    “你,你聽到什麼了?明之你先告訴我……”夏明一還有點心存僥倖。

    “你不要管別的,哥,”夏明之聲音裏有明顯的哽咽,“哥,你告訴我,阮卿是不是自殺過?阮家是不是在阮卿自殺以後,還找到了他藏起來的手機。”

    夏明之眨了下眼睛,滾燙的眼淚從眼眶裏掉出來,從他的臉頰一路滾落到手上,逐漸變得冰涼。

    “你告訴我,他最後一通電話記錄,是打給我的,對嗎?”

    “你告訴我,別來騙我了,說!”夏明之怒吼道。

    夏明一握緊了手機。

    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不知道要怎麼開口才好。

    隔着手機他看不見夏明之的臉,可他怎麼會不瞭解自己的弟弟,他看上去對什麼都玩世不恭,什麼都不在意,可其實心腸比誰都軟。

    所以他才前思後想,瞞下了這個消息,他怕夏明之知道了,就永遠都無法原諒自己。

    他會揹負着這個沉重的包袱,過一輩子。

    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夏明之還是知道了。

    “明之……”

    夏明一能聽見自己弟弟強忍的哭聲,這麼痛苦地忍在喉嚨裏,他更急了,下意識地安撫他,“明之,這不是你的錯,當年誰都不知道阮家做了這樣的事情。”

    “如果知道,別說是你,即使是我也會出手幫忙的……”夏明一焦急地說道,“我知道你很自責,可是這事情已經過去了,阮卿現在已經恢復了,你要往以後看。”

    夏明之還是沒有說話,手機裏只能聽見一點哽咽。

    “明之,你給我提供的資料派上用場了,阮家最近接連丟了幾個大單子,阮振聲的身體也越來越不好了,阮家會遭到報應的,”夏明一急得恨不得現在就去把夏明之抓回來,“你和阮卿還有很長的人生,明之,你以後都可以保護他。”

    保護他……

    夏明之聽得簡直要發笑。

    他保護了阮卿什麼。

    他在最後一通電話裏,跟阮卿說,我不會再接你的電話。

    阮卿這麼依戀地喊着他明之哥哥,等他來救他,而他卻說我們已經分手了。

    阮卿割開自己手腕的時候,得有多疼,他連吃藥都怕苦,割開自己手腕的時候卻毫不猶豫。

    夏明之的眼前似乎看見了一片連綿的血水,而阮卿就倒在中間,他渾身都是蒼白的,像個冰冷的木偶,唯獨手腕上,一道深可見骨的紅色血痕。

    那道傷口只要割得再深一點,他的阮阮就永遠回不來了。

    “哥……”夏明之啞着嗓子道,“我光是心裏難受兩下,你就這麼心疼我。”

    “可阮卿當年,有誰問過他疼不疼嗎……”

    夏明之說完這句話,喉嚨裏就忍不住發出一聲悲鳴,他把頭埋在手臂中,像是被逼到絕路的困獸。

    他不敢想阮卿當年是怎麼熬下來的。

    他被送進醫院的時候又有誰來照顧他呢?

    他喊疼的時候,有人能聽見嗎?

    夏明之咬住嘴,不讓他哥聽見太多他的哭聲,咬得太狠,嘴脣上一圈都是血印,牙齒都染上了紅色。

    可他卻想着,當年阮卿被送出國的時候,也許連身體都還沒有康復,就像個累贅一樣被迫不及待地扔掉了。

    異國他鄉里,他只有孤身一人,誰都不在意他,誰都沒關心他要怎麼活下去。

    而他當年才十九歲,還沒有來得及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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