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負星其實知道老陳爲什麼那麼討厭他。

    老陳和林負星的父親林庭從小在一個院子長大,母親在世時,林負星和林庭關係還沒崩,儘管父親從小就表現出不大喜歡自己,至少父子倆還能維持表面的平和。

    那時老陳就經常到他家。

    林庭,老陳,還有母親,三個人關係特別好。

    很小的時候,林負星就表現出對數字,對邏輯的高度敏感,母親就把小小的他框在懷裏,耐心的給他解釋什麼是圖靈模型,什麼是計算機組成,什麼是數字系統。

    在很長一段時間,他的睡前故事都是這些常人聽起來晦澀難懂的東西。

    但林負星很喜歡。

    他喜歡這些東西。

    記憶中的母親很溫柔,是唯一一個會撫摸他的頭髮的人,告訴他要保護好自己,也偶爾會惆悵,比如在看到謀篇新聞時咕噥,計算機語言是世界上最美的語言,因爲有圖靈機纔有這種語言,即使出現了真正的圖靈機,也不應該因此寞落。

    林負星知道圖靈機,是計算機提出伊始的概念模型,但真正的圖靈機是什麼?這種東西不可能存在於現實。

    他問母親,但母親會回答他所有問題,卻獨獨不肯回答這個,他就疑惑的眨巴眨巴眼睛。很多人說過他的眼睛漂亮,又黑又亮,像藏了碎星沫似的,這個時候母親就會揉揉他的頭髮,巧妙避開,繼續講下一個東西。

    只是這些記憶都停留在很早之前,後來,母親身子愈漸虛弱,在林負星八歲生日那天,過世了。時間實在過去太久,得知母親逝世時那種山崩地裂的感覺他已經忘了,很多事他也已經記不大清楚,連母親的樣貌也只能通過通訊儀裏的老照片回憶起來。

    但林負星記得,母親很漂亮,很愛笑,笑起來時能感染身邊的人,會和她一起笑。

    所以父親很愛她,老陳也很喜歡她,身邊見過的,林負星認識的叔叔阿姨,都很喜歡她。

    母親過世後,父親開始借酒澆愁,整夜整夜的不回家,把他一個人反鎖在黑漆漆的屋子裏。

    有一回,老陳來看望林庭,看到林庭消瘦憔悴,又看到正在收拾酒瓶的林負星,氣從中來,一腳踹在他身上,指着林負星的鼻子,咬牙切齒:“都是因爲你,你母親因爲你而死,沒有懷孕,沒有難產,就不會這樣,都是因爲你!”

    他被踹翻在地,那一腳正好踹到他的肋骨,鑽心的疼,但老陳也沒好果子喫,他被林負星狠狠的咬了一口。

    ……

    拳頭重重落在鐵絲網上。

    實驗樓的天台不會有人來,想上來需要先爬一截斷了一半的手扶梯,全靠手部力量,沒什麼人上得來,所以只會有林負星一個人。

    想安靜下來時他會一個人來這裏呆上整整一天。

    這裏是整個b區最高的建築,可以越過低矮密集的房屋,遠遠的看到a區,那裏有一條邊境線,隔開a區和b區,上面覆蓋多層厚重電網;也能看到擋不住的繁華,高樓林立,建築高低錯落,懸浮車,繞城列車呼嘯而過。

    林負星曾經在a區住過半年。

    林庭是個很優秀的人,因爲一些事錯過高考,不得已留在b區,但優秀是刻在骨子裏的,不然母親也不會選擇和他在一起,他能輕而易舉跟母親聊高深莫測的話題,比起林庭的巧言善辯,老陳便只會乾巴巴的在一邊笑。

    母親過世後,母親的家人找來b區,她是家中獨女,父親身爲她的合法丈夫,繼承了她家產業。

    林庭從b區底層一躍成爲a區名貴。

    林負星被接到a區時,林庭已經再娶,蔣晴帶着蔣溪和他們住在一起,蔣晴對他很好,除了第一次見面時和蔣溪幹了一架,他們相處得也還行,除了林庭,和他關係一如既往的差。

    林庭還是會喝酒,蔣晴不在時會喝醉,然後把林負星關進伸手不見五指的小黑屋裏,一邊喝酒,一邊對他拳打腳踢。

    林負星什麼也看不見,只能蜷縮起身子,儘可能把自己保護起來。

    他天生不怕疼,所以怎麼打也不會哭,林庭覺得沒勁,便會指着他罵。

    一句又一句。

    ——“你算什麼?”

    ——“沒有你就不會有這些事!”

    ——“你憑什麼那麼開心啊!”

    ——“我從來就沒有期待過你會出生!”

    ——“你毀了我全部計劃!!”

    所有人都這麼說,“都怪你”、“都是因爲你”、“沒有你就好了”,林庭也這麼說。

    有時候林負星也會認爲是因爲自己,但他一直記得,有個朋友對他說過一句話。

    ——這人或許不算朋友,只是在邊境線偶遇的小男孩,他們只見過幾次,後來便再也沒見過這個人。

    林負星甚至不知道他叫什麼。

    明明和他差不多大,卻一副小老人的樣子,不會笑,在林負星提起母親的病越來越重,十分自責時,對他說:“不是因爲你,生病或者健康都是一個人已經註定的事,知道自己會生病也要生下你,你母親一定很愛你。”

    “她一定不會允許你怪自己。”

    半年後林負星選擇回到b區。

    他知道自己沒有錯的。

    不論是出生,長大,他都沒有錯的。

    但還是會難過。

    人生來最難控制的邊視情緒,林負星不喜歡拐彎抹角,情緒全部寫在臉上。

    鐵絲網很結實,發泄累了,林負星便倚着鐵絲網坐下來,低垂着頭,右手繞過腦後,指尖搭在後頸上。

    之前午休時間,或者想一個人靜靜時,他就喜歡來到這裏,很高,不會有人,不用再整天喳喳呼呼,能看得很遠,晚上時,遠處的窗子會反射燈光,他可以一個人看很久很久。

    林負星有點後悔沒帶喫的上來。

    不開心的時候喫點甜的會好很多,如果是草莓味的就最好了。

    不知道爲什麼,林負星對草莓味的一切都非常熱切。

    身後鐵門嘎吱一聲響了,林負星沒擡頭,他原本以爲這是風吹的,畢竟這樓實在太高,在底下覺

    得只是一陣微風,到高處便會被無限放大,風能吹動鐵門並不稀奇。

    直到一道影子落在他身邊。

    林負星擡起頭,有些詫異,簡沐蹲在他身前,帶着書包,微微喘着氣,鼻尖沁一層薄薄的汗珠。

    林負星沒想到簡沐會來:“你怎麼來了?”

    簡沐在他身邊坐下,從包裏拿出一盒草莓味夾心餅乾,修長手指摳來封閉處,拆開包裝:“我覺得你會想喫點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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