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蘊當天起了個大早,他並沒有再多做調息或是複習劍路,而是去了一個地方。
他走到解冰閣門口,正好看到祝桃先生在與宮夢錦交談。
“上回在解冰閣見你,還是來看阿瑤的最後一面;現在見你,連阿旌也……唉。”祝桃嘆息。
“宗門訓導中說浮生一夢,有的人常夢常醒,而有的人則是將那個夢永遠地作下去罷了。”宮夢錦勸慰道,“師姐也不要太傷心了。”
“師姐?”沈蘊湊過來問道。
“沈同修。”宮夢錦有些驚訝地略欠了欠身,“你不去準備一會兒的賞劍禮,怎麼過來了?”
沈蘊笑着:“禮範大人又是爲什麼不去準備賞劍禮,而跑到解冰閣來?我和你是一樣的原因。”
他又朝着祝桃先生行了一禮:“我倒是沒想到先生和宮同修居然都出身穹鸞,師出同門。”
穹鸞的掌教別號“織夢夫人”,除了幻術獨步天下之外,在女工織繡方面也格外擅長,其下弟子多爲女性,同樣以這兩樣見長。譬如宮夢錦,她的披帛“化霧”便由她親自織就,也同樣是她最重要的傍身法器。
穹鸞弟子極重形象,行走在外向來珠圍翠繞華麗非凡,而祝桃先生從來一身布衣釵裙,樸素得甚至有些過分,實在沒有半點穹鸞弟子的模樣。
“我不過是入門的時間早些,白擔了阿夢的一聲師姐,你沒想到也正常。”祝桃先生聽見沈蘊的話後只淡淡一笑,“我靈力低微,在庭裏也只能教些幻術基礎課程,讓阿蘊見笑了。”
“我怎麼會笑您,”聽到對方話語,沈蘊立刻一本正經道,“先生的課我可喜歡上了,不對,是最喜歡上了,內容詳實易懂,又細緻熨帖,哪些什麼歸閒子午渡法之類的臭老頭兒哪比得上您!而且您要是打扮起來,一定美若天仙啦!”
他哄起長輩來一向嘴甜極了,祝桃先生原本有些自傷,也被他說得忍不住掩口直笑。
宮夢錦也跟着道:“對啊師姐,我明明送了您好幾條衣裙……”
“算啦算啦,我一把年紀,又不愛出去走動,這樣的穿着最舒服,不用那些花裏胡哨的。像阿夢這樣的漂亮姑娘才應該好好打扮哪!”祝桃擺擺手,又問道,“阿蘊也是來看徐旌的嗎?”
“嗯。”沈蘊點頭,“前輩現在怎麼樣了?”
“目前人已經清醒了,只是昨日才祓除完,他現在靈息非常虛弱。”祝桃遲疑,“恐怕不宜再多作交談。”
沈蘊道:“我就幾句話。”
“那……不要太久。”祝桃先生叮囑。她微微笑起來,“也提前祝你待會能一戰成名。”
“承您吉言!”沈蘊笑着抱了下拳,便如一陣風般捲進了門內。
時隔九日,沈蘊終於又見到了徐旌。
空蕩蕩的房間內充斥着解冰閣獨有的陰寒氣息,青年身上只有一件雪白單衫,交握着雙手獨自坐在石牀邊,他的頭低低地垂着,愈發顯得身影蕭索。
聽見沈蘊進門,徐旌並沒有動作,只是低聲道:“我就知道你會來。”
他頓了頓,又苦笑着補充道:“也只有你會來。”
雖然庭中並沒有公開通報徐旌飼養伴嬰一事,但學生們總有各種各樣的渠道得知這位劍範並非“生病靜養”,而是犯了更大的過錯。
“誰說只有我會來,剛剛宮同修不是也來了嗎,”沈蘊挑眉,從懷裏摸出一個包裹丟給徐旌,“崔興言他們幾個給你的慰問品,祓除儀式傷體又傷靈,趕緊補補。”
徐旌打開一看,裏面是各色丹藥和靈材,他張了張嘴:“……替我謝謝他們。”
“你要謝,一會當面去謝他們唄。”沈蘊語氣理所當然,“難道你不去賞劍禮了?”
“我不去了。”徐旌搖頭。
沈蘊沉默了一下:“你怕了?”
徐旌當然明白沈蘊說的怕是指什麼,他又搖了搖頭:“我並不是畏懼旁人眼光,是我自己心裏有愧。”
“無需有愧,現在你還是劍範。”沈蘊道。
“我不是劍範了,在我心裏已經不是了。”徐旌緩緩道,“知法卻犯法,能讓守庭不作懲戒已經足夠幸運,我哪裏還有顏面能穿着鷹院的制服,將劍範的披風親手遞交出去?”
話說到這個份上,沈蘊知道不能再勸,於是轉而問道:“那你之後打算怎麼辦?”
“之後……”徐旌咀嚼着這個詞,“之後我也不清楚,下山後邊走邊看吧。”
沈蘊斟酌着開口:“你還是對瑤前輩……”
“沒有了。”徐旌道,“祝桃先生在儀式結束後,爲我造了一個夢。”
“夢?”
“是一個很漫長的夢。”徐旌道。
“夢與現實截然相反,那裏沒有人發現伴嬰,賞劍禮結束後我順利離開了天賢庭。一開始確實是甜蜜的,我和她同遊山水,白天她縮回影子裏,晚上出來伏在我膝頭聽我說白天的見聞,畢竟它和阿瑤一模一樣,又那麼的乖順,聽話。她從沒有傷害過我。”
徐旌一點點說着,指甲也一點點掐進肉裏,“但沒過多久,她變得越來越飢餓,光是活物的生靈之氣已經滿足不了她了,一開始是血,之後是肉……最後……”青年發出像是鏽鐵摩擦一般的乾澀笑聲,“我在夢中奮力爲一戶人家斬除了鬼物,他們家的小孩正對我道謝時,我的影子忽然悄無聲息地覆蓋了那個孩子,我——”
“我嚇醒了。”徐旌深吸一口氣,重新擡起頭,“我徹底醒了。”
那夜的狂氣已經在他眼中蕩然無存,灰黑色的瞳仁卻又像是一抔燃透的灰燼,再難點起任何火星。
沈蘊看着這雙眼睛,忍不住往徐旌的方向走了一步:“徐前輩,求道之路漫長孤寂,人還是得有一念作爲道途支持。我想只要徐前輩仍在履行着與瑤前輩的約定,她便一直在你的身邊。”
沈蘊一字一字道,“不是以任何替代形式,而是她就在前輩心裏。”
徐旌愣了愣,露出了一個笑容:“嗯,她當然在。”
雖然回答和那日一模一樣,笑容卻不一樣了。
祝桃先生敲了敲門,示意沈蘊該走了。徐旌起身:“我送一送你。”
祝桃勸阻道:“可你的身體還……”
“行了行了,我稍微承一下前輩的情,”沈蘊挑了個折中的方案,“就送到解冰閣門口吧。”
穿過幽暗的長長木廊,徐旌看着一扇又一扇被符咒封印的房間,忽然想起了什麼:“阿蘊,我有件事要提醒你。”
“什麼事?”
“我記得同你說過,瑤池鏡是突然出現在我牀邊的,”徐旌道,“那時候我心神有損,渾渾噩噩地便接受了這個事,但現在仔細一想,法器就是死物,絕不可能憑空出現。”
沈蘊反應過來,道:“你懷疑有人當晚進了你的房間?”
“是,這一點我可以肯定。”徐旌點頭,“我唯一想不明白的,是有誰會這樣花心思來對付我。”
他當劍範的這些年作風一向溫和,記憶中並無豎敵,關在解冰閣的這幾日徐旌已經反覆思索梳理,最後依舊卡在了這道關竅上。
祝桃先生在一旁聽得有些心驚:“有人陷害阿旌嗎,我是不是要告知守庭?”
“無憑無據的事,知會守庭估計也沒什麼用。”徐旌道,“我只是有直覺,庭中恐怕不太平,所以想提醒提醒你們。”
“我會注意的。”沈蘊道。
推開厚重的鎮鬼石門,彷彿從幽冥重回人間。解冰閣門內陰森詭譎,門外卻是朝陽燦爛。盛春時節,萬物繁茂,是一個非常適合舉辦賞劍禮的好日子。
徐旌擡起頭看了一眼天空。他靜立片刻,在光與影的分界線上,終於向前邁了一步,讓自己整個人都沐浴在了陽光中。
“我離庭後,還是會走遍神州山川,以除魔衛道爲己任。這是她希望的。”他說。
“也是我們這些敬仰你的後輩希望的。”沈蘊接道。
祝桃欣慰道:“也是我們這些授業先生希望的。”
徐旌笑了起來,“說起來,我那個夢裏,好像是阿蘊贏了賞劍禮。”
“哎呀不都說夢可能是反的嗎?”沈蘊連忙擺手,“你別劇透了,還是幫我攢點人品吧!”
沈蘊後退幾步,光線點在他湛藍眸中,彷彿把整個晴空都盛進了眼睛裏,他向徐旌行了個送別禮:“就送到這裏吧。他年相見,我會再請前輩喝一壺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