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如何攻略低嶺之花 >六博樓(九)
    當時銀煥已經餓到神智不清,而他身邊是更多比他餓得更神志不清的人。當人連口腹之慾都無法得到基本的滿足時,曾經在地面上對那些對身外之物的渴望便顯得如此微不足道。每個人眼睛都冒着狼似的綠光,每天唯一的期待,便是覬覦着任何一隻從上面墜落的羊羔。

    所以當景頡出現時,銀煥已經快瘋了。他像狼一樣嘶吼,喝止任何人來和他爭奪,他也根本不在乎他抱住的這根瘦竹竿長得什麼模樣,穿的什麼衣裳,他的腦子裏只有籌碼,籌碼,搶走他的籌碼,哪怕只有一兩根也好,至少能讓自己下一場的花會可以多押一隻花筒……

    “銀同修,我不好此道。”

    同修這兩個字太過熟悉又太陌生,銀煥感覺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了。他摸來摸去的動作隨之一頓,緩緩擡頭去看被自己按在地上的人:“你是……”

    “景頡。”對方回答。

    銀煥混沌的瞳仁明晰了一瞬,像是在一片漿糊的腦內搜尋着着兩個字,過了半晌他才恍然大悟:“我想起來了,是那個個頭特別高的不來上課的,都怪我平時只記你身高沒記長相,現在這樣都看不出你比我——操!!”銀煥這才徹底回過了神,他觸電一般縮回手,從景頡身上連滾帶爬的下來了。

    景頡慢悠悠地坐起來,理了理自己的衣領:“銀同修,你好飢渴。”

    “……”自己確實飢渴,但不是對方想的那種飢渴,可無論解釋哪種“飢渴”都十分尷尬,銀煥決定岔開話題,“咳,你怎麼也來賭了,我記得你們太淵不是窮得揭不開鍋嗎?”

    “我忘了我爲什麼要賭,但我記得我爲什麼要來找你”景頡望着他,“——你是我很重要的人。”

    對方咬字慢條斯理,聽得銀煥心頭狂跳:“重、重要?”

    “嗯。因爲你是我的……”景頡頓了一下,“學分。”

    銀煥:“……”

    “你好像挺失望。”景頡說。

    “我沒有。”銀煥否認。

    “你的失望寫在臉上了。”

    “真的沒有。景同修我們能說正事嗎?”銀煥抓狂。

    好不容易弄清楚了原委,知道沈蘊幾人過來找他了,幾近絕望的銀煥終於又燃起了一點希望,他靠坐在角落節省體力,一邊等待着下一場花會一邊嘀咕琢磨:“旁邊這人跟我一樣掉下來了就不指望了,但以沈同修的修爲肯定能出去,等他出去之後再多派點人過來把這兒端了,期間只要我們兩人省着點用籌碼和食物,應該能撐到……你在看什麼?”

    景頡在不久前也出現了飢渴感,好在他反正平時也半死不活的,所以這會其實和他不餓時候的狀態也沒什麼區別。他仰着腦袋,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着天花板:“花紋。”

    “花紋?”來到地下後銀煥疲於奔命,三天下來壓根沒注意周圍環境是何模樣。他跟着仰起腦袋,發現天花板上一片花團錦簇,只看了片刻便覺得一陣眼暈:“……我可能是太餓了,怎麼感覺花花綠綠的全在亂晃。”

    “確實在晃,但並沒有亂晃。”景頡答道。

    木槿,牡丹,芙蓉,玉蘭,桃花,春杏……絢爛百花悄無聲息地盛開在暗無天日的地獄,彷彿吸收着絕望的土壤才能如此嬌豔欲滴。

    “銀同修,你剛剛說,花筒有一百零八個,對麼。”

    “嗯。”

    “是上面那些花嗎?”

    銀煥不得不又眯着眼辨認了一會:“好像還真是……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景頡沒有回答。

    他保持着看天花板的姿勢一動不動,如果不是凹陷的眼眶中兩丸漆黑瞳仁還在追逐着穹頂上如水流轉的花紋,銀煥簡直以爲這瘦竹竿已經餓暈過去。遠方傳來花會將開的鐘聲,銀煥嘆了口氣,準備先去下注,但他剛要起身,卻發現自己手腕被景頡鉗住了。

    “再等等。”景頡道,“花還沒開。”

    銀煥瞪眼:“你不會跟鄉野村夫一樣迷信什麼哪朵花開的最大就押哪個吧?”

    景頡又不說話了,銀煥氣得半死。

    要論體格力氣,銀煥一個各種靈材密寶喂大的金極城少主,肯定比一個天天喝稀飯的太淵弟子大得多,但他因爲連着餓了三四天,這會連爬起來都費勁,只得陪着景頡繼續躺屍。

    直等到四周去押注的餓漢們都已紛紛回來繼續等死,景頡終於緩緩開口:“銀同修,你有姊妹嗎?”

    “有一個,不過十幾年前就餓死了……”銀煥無意識地答道,他眼前朦朧一片,耳畔隱隱有妙音響起,彷彿隨時他阿姐都會來接他昇天團聚,做一對餓死鬼姐弟,“你問這做什麼?”

    “因爲我想談戀愛。”

    銀煥:“……?”

    “沒有就算了,”景頡嘆氣,“那等出去之後,銀同修能幫我一件事嗎。”

    “什麼事?”銀煥眨眨眼,“……等等,什麼意思,你能出去?”

    “嗯。”景頡道,“雖然百花紛亂,實際上有跡可循。我以桃花爲錨點,將它附近流轉的羣花進行統計,發現它們其實嚴格按照河圖洛書的左旋之理在進行轉動,只要將嵌套過的算式解出,這局並不複雜。假定左旋爲陽花,而反向右旋爲陰,當桃花與杏花相照時,陰花爲梅;當桃花與梅花相照時,陰花爲……”

    對方說得滔滔不絕,銀煥聽得頭皮發麻,他連忙打住:“停,停,總之結果就是你把三花聚頂的規律弄明白了?”

    “嗯,只要按照我算的結果押花,就能三花聚頂。”景頡道,“你先答應交易。”

    “答應答應!只要能帶我離開這鬼地方,你就是我再生父母!”銀煥騰地坐起,一把反握住景頡的手,“交易是什麼,你是不是想談戀愛?雖然我沒有老姐,但我出去之後馬上爲您廣撒金箋,爲您邀上百八十個漂亮姐姐!”

    “一言爲定。”

    .

    “然後你們就從地下出來了。”燕也歸道。

    “對。”銀煥道,“我按景同修所說,押了牡丹,茉莉,綠菊,居然真的三花聚頂。莊家便派人來恭喜我倆,說我們是六博樓有史以來第一對同時押對三花聚頂的客人,是貴賓,要好好招待。我還以爲他們要給我倆弄一頓大餐,結果直接把我們送上了三樓。之後……就是現在這樣了。”

    沈蘊打量二人:“你倆不餓了?”

    景頡嗯了一聲。

    銀煥也跟着點頭:“奇怪得很,從地下出來後那股飢渴感便立刻消失了——雖然我確實好幾天沒喫東西,腹內的確不太舒服,但這會完全能忍,小意思。”

    沈蘊蹙了下眉,總感覺有什麼東西被自己漏掉了,他來不及細思考,旁邊促織戰局驟然進入了最高潮,賭徒們的吶喊與吼叫打斷了衆人的談話,將他們的視線重新吸引回缸中。

    只見金將軍已將玉面仙逼入角落,它鳴叫聲尖銳似刀,彷彿能將對面灰色小蟲割得七零八碎。玉面仙一條前肢已斷,雙翼也殘破不堪,蟲蟊瑟縮不止,徹底沒有了戰意。此時押了金將軍的賭徒已開始振臂高呼,嚷嚷着趕緊給對面最後一擊,而押了玉面仙的賭徒則頓足不已,恨不得自己躍進缸中將對手鬥敗纔好。

    “師叔,我覺得玉面仙要贏。”路彌遠卻驀地道,“它在騙金將軍。”

    “不是吧,小蟲也能有這麼多心眼?”沈蘊笑道。

    自從三樓匯合後路彌遠的話便愈發的少,方纔銀煥說起地下經歷時他也不置一詞,若不是小師侄的呼吸一直近在咫尺,沈蘊幾乎都要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路彌遠附在他肩頭笑了笑:“想贏總得用點手段。”

    他話才說完,那玉面仙居然真的屈腿一撲,一口狠狠咬在了金將軍的頭上。金將軍措手不及,金翅劇烈抖動,卻又掙脫不開,掙扎不過片刻,它居然就此一命嗚呼。

    局勢逆轉只在瞬息,滿場先是靜了一瞬,隨即爆發出更加震耳欲聾的歡呼。贏者喜極而泣,輸家痛罵不已,甚至有人立時氣厥了過去。

    “諸位,”座首男孩的聲音在嘈雜中響起,“金將軍已負於玉面仙,請各位客人願賭服輸,交出籌碼。”

    籌碼。沈蘊記得銀煥曾說過三樓賭的是珍貴之物。他環視四周,正要看看所謂的珍貴之物是何物,而接下來的一幕便叫所有人目瞪口呆。

    “啊啊啊——!”

    對面忽然一人慘叫一聲,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臉,當他再拿開時,那人的麪皮竟然不翼而飛,露出血淋淋的肌理!在他旁邊另一位押金將軍的年輕賭徒也跟着一聲慘叫,他顫抖舉起雙手,原本豐腴的手掌迅速乾癟下去,不過頃刻間已老如七八十的朽叟!

    “怎麼回事……”

    沈蘊震驚地看着這詭異的一切,不知爲何,面前所有的畫面都泛着一陣陣異樣的紅光。紅光一閃,再一閃,轉瞬漆黑。

    他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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