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如何攻略低嶺之花 >前時景(四)
    考試正式開始後,所有新生終於理解了“無休無縫”這一詞的概念。

    每一門考試大家都是站着進去,爬着出來,一門接着一門,根本不給人任何喘息的時間。

    平時在課堂上只要射*四百箭就算及格,大考時則需要六百;在課堂上踩着白浮御行六十圈已經稱得上一句靈力卓絕,大考時則需要在一片鬼飛蚊的圍追堵截中閃避挪移,只要捱上飛蚊一下叮咬,肌膚馬上就會腫起一個大包,那股難忍的麻癢感簡直能讓人立刻從劍上墜落下來。

    孫歸閒,祝桃……既是是這些和藹可親的各位先生此刻也宛如修羅鬼剎,而他們手中的時漏便是殺人兇器,只要一句“時間到”,便可將學生打入深淵底層。

    如此高強度的靈力消耗下,連路彌遠都有些喫不消。他第一日射靈考試時還能三箭齊發,到了最後一門祓斬測試時已不得不帶上六合印,才能壓抑住內心想吞噬對面那個丁等鬼物的衝動。

    三天的大考下來,幾乎人人都脫了一層皮。

    就連平時永遠活躍的閒話羣裏,這三天也沒人發言,等到再跳出消息,已經是考完次日的清晨。

    天地同春:都醒了沒,準備出發去金極城了。

    瀛海第一猛男:沈劍範,麻煩您看看現在才什麼時辰。

    天地同春:卯時一刻。平時這個點都可以收拾收拾準備早課了。

    瀛海第一猛男:你也知道是平時啊!那能跟在考場受刑三天一樣嗎?

    瀛海第一猛男:有時候我是真佩服你怎麼每次都能這麼快生龍活虎……

    天地同春:不好意思,我一向精力旺盛。

    瀛海第一猛男:我不行,不僅我不行,我感覺大夥都不行。

    天地同春:嘖嘖,男人不能說自己不行。

    瀛海第一猛男:……有時候人要誠實面對自己。

    瀛海第一猛男:你沒發現羣裏都沒人搭理你麼。

    雲君六合:我。

    天地同春:你看,彌遠也醒了。

    瀛海第一猛男:行行行,你們都很行。那你們叔侄倆纏綿去吧,我反正得再回籠會,困死我了。

    天地同春:睡吧飯桶。彌遠跟我出去先溜達溜達?

    雲君六合:好。

    歸山到底是靈脈匯聚靈氣充沛之地,路彌遠休養一夜,損失的靈力便全數補了回來,他梳洗完出門,發現沈蘊已經在院舍門口等着他了。

    時已入夏,衣衫也日漸輕薄,因爲要下山玩,沈蘊自然也不會再穿鷹院制服,而是換了一件雪白的束袖勁裝,身上除了一條和眼眸同色的細帶束起窄腰之外,再無其他裝飾。他身後朝陽漸升,熹微辰光彷彿能穿透熨帖布料,丈量出他衣下的身材幾何。

    路彌遠的視線在那條腰帶上略停了一會,隨即不動聲色地移開:“師叔不帶劍嗎?”

    沈蘊眨眼:“跟你散步帶什麼劍,小朋友難道要變身鬼物和我打架嗎?”

    對方只是一句無心的玩笑,路彌遠呼吸卻本能一窒,嘴角依舊彎着:“說得也是。”

    清晨的天賢庭難得如此靜謐,流雲的陰影滑過兩人的頭頂,晨風裏偶爾挾着幾聲啾啾鳥鳴。沈蘊壞心眼地學了幾聲餓貓嘶叫,遠處隨即傳來一陣撲棱棱的振翅,幾隻燕雀驚惶穿過樹林,飛往雲霄。

    路彌遠也看得好笑:“師叔,我這次考得……”

    “停,放榜之前不談這個,不要影響待會出去玩的心情。”沈蘊打斷。

    “那要聊點什麼?”

    “聊什麼……嗯……”沈蘊想了想,“那就聊聊你吧。”

    終於還是來了,路彌遠甚至都覺得以沈蘊的性格來說已經算問得太晚了些。他輕輕蜷起手指:“好。”

    沈蘊側過了頭:“我給你寫過很多信,師姐都給你了嗎?”

    路彌遠沒料到對方第一句話就問這個,他沉默了一會,才低聲答道:“……都給我了。”

    沈蘊皺眉:“那你爲什麼不給我回信?”

    他是真的有點生氣了。

    .

    四年前他和路彌遠被鬼物襲擊,兩人都受了重傷,千鈞一髮之際,是司君齊正好趕到,纔將兩人成功救下。等沈蘊從昏迷中醒來已經是一個月之後,對於那場襲擊的很多記憶他已經模糊在了那一個月漫長的夢魘之中,唯一記得的,是自己在瀕死前緊緊抱着師侄的身體,所以他醒來後的第一句話就是:“彌遠呢?”

    寧微告訴他路彌遠傷得比他重,所以被司君齊帶去山外治療。

    “那要多久才彌遠能回來?”

    寧微的神情有一霎的哀涼,沈蘊看到後心往下鈍鈍一沉:“還是說……他可能回不來了?”

    “你別亂想,”寧微連忙道,“師尊找了很厲害的人幫彌遠治傷,他肯定會好的。”

    “那我可以去見見他嗎?”

    寧微又不說話了。

    看到對方這樣的表情,沈蘊知道自己不能再繼續往下問了,他是全天下最聰明的小孩,讓師姐傷心這種事是不可以做的,於是少年馬上揚起一個蒼白的笑,藍眼睛亮晶晶的:“算了算了,我自己還躺着呢,我給彌遠寫信吧,師姐就幫我送過去,好不好?”

    寧微先是久久看着他,忽然猛地背過身去:“好。”

    第一封信是道歉信。

    沈蘊經常道歉,撈了王家的魚塘,趕了李家的大鵝,欺負了趙家的小孩,偷摘了張家的棗子,他都會被寧微揪着去給對方道歉。反正他模樣好看,嘴又甜,要不了三五句撒嬌對方就會無奈投降。

    這是他第一次正經給人道歉,道歉他不該偷帶彌遠出去玩,不該放彌遠一人在河灘釣魚,不該逞強和那個怪物打鬥……一封信被他塗塗改改了七八次才寫完,最後叮囑寧微一定要交給路彌遠。

    他在屋裏忐忑躺了七八日後,寧微回來了。

    “怎麼樣,他原諒我了嗎?”沈蘊焦急道。

    “彌遠……他還沒醒,所以暫時沒看到阿蘊的信,”寧微朝他笑了笑,“不過放心,彌遠一向最喜歡你啦,等他醒了看完信就一定會原諒你了。”

    沈蘊頓時長鬆了一口氣,“那我這就給他寫第二封!”

    第二封是保證信,保證自己以後會變得更厲害,做一個更盡職的老大——一個盡職的老大,是不能讓自己的小弟受傷的。

    第三封信,第四封信……沈蘊的傷漸漸好了起來,信裏的話也逐漸無拘無束,什麼都聊,後山的果子又成熟啦,又琢磨出一套新劍法啦,又收了幾個小弟啦,又被一羣小姑娘送了手絹啦……像是在給遙遠彼岸最好的朋友事無鉅細地分享自己的近況。

    路彌遠一封都沒有回過。

    沈蘊的最後一封信寫於前往天賢庭的前夕,他囉囉嗦嗦寫了三頁紙,從大前天吃了什麼寫到今天吃了什麼,就連新拿到的同春劍上有幾條花紋他都寫了上去,又寫自己馬上要去天賢庭了也不知道那裏好不好玩,聽說那地方厲害的人可多了,但是放心,你的師叔在哪都肯定會是老大,等以後你要是來了,一定能看到一個特別威風凜凜的沈仙師。

    而在信的末尾,他單獨起了一行,留了兩個字。

    ——騙子。

    .

    “……我那時候真的以爲師姐和師尊都是騙子。”沈蘊直視着他,“我以爲你已經……他們不想我難過,所以對我編造了你一直在不知道是哪的犄角旮旯裏養傷的謊,我也就順理成章地相信着這個謊。”

    路彌遠微微錯開了視線:“他們沒有撒謊。”

    “所以呢,”沈蘊道,“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明明你還活着,爲什麼不能由你來告訴我‘你還活着’?”

    我現在這樣算活着嗎?路彌遠有點發抖。

    他不在意陶星彥和燕也歸這些無關緊要的人怎麼看待自己,他自己甚至都不在乎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但在沈蘊的面前,他發現僅僅這樣一個簡單的是與否的問題都要用盡所有的力氣。

    四周變得更靜了,燕雀盤旋一圈後又飛了回來,灰色的鳥兒輕盈棲在頭頂的枝葉上,歪着腦袋注視着石子路上一動不動的兩人。

    “我……”少年舌尖抵着牙齒,只能回答出沈蘊的第一個問題,“我不是故意不給師叔回信的,我能回信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確實太遲了,紙放到發黃,墨跡次第氤氳,他近乎貪婪地一行又一行地看着沈蘊的道歉,保證,日常……沈蘊的所有喜怒哀樂,直到最後的兩個字迎面劈來,讓他彷彿受了一記狠狠悶錘,軀幹再次血肉模糊。

    “我是在來天賢庭的前五日纔看到師叔的信的,真的。”路彌遠一字一字,艱難強調着,“我養傷的那幾年……是在閉關……就是師叔在話本里看到的那種閉關……等我出來後,掌教立刻給我看了你寫的信,我想回信的,但是我……不知道能說什麼,我怕你真的討厭我……”

    他重新揚起了頭,再不避諱沈蘊的目光:“所以我乾脆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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