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右手的重傷對司君齊多少還是有些影響,儘管他自己表示左手也能湊合用,寧微仍然堅持幫他收拾打點起來。有寧微在觀風院中忙活,路彌遠有些話也不方便去問,反正到時候一同啓程迴天賢庭,總有機會的。
另一邊沈蘊這會也正忙着——今天是大年初一,本就是四方賀歲的時候,直到了晚飯後,仍不斷有人敲響山門。掌教無法見客,應酬都交到了小師叔的肩上;其餘弟子有的下山逛夜市,有的結伴湊起牌局,路彌遠對這些都不感興趣,如此他倒成了多餘的那個。
少年淺笑着婉拒了最後一位邀他下山的弟子,遠遠瞥了一眼熱鬧鼎沸的前廳,轉頭去空地練劍了。
只是越想平靜便越難平靜,沒練多久路彌遠就感覺太陽穴一突一突地跳得厲害。他下意識地往懷裏摸六合印,結果卻摸了個空,少年緩緩吐了口氣,知道再繼續下去人只會更不舒服,於是乾脆收劍歸鞘,早早洗漱休息。
路彌遠並不畏寒,反正謝霜堂內如今無人,他也懶得燃符取暖,一時間冰冷的房間裏靜得連呼吸都不聞,只有遠方無休無止的煙花聲隱約透過窗戶紙傳到了室內。
砰,砰,砰……這樣單調枯燥的響動卻莫名讓他心情平復了不少,路彌遠躺在牀上,定定地注視着出牀帳上滾動的祥雲,騰飛的瑞獸,看着他們在視野裏逐漸模糊,氤氳在繚繞的黑霧之間,而他則放任自己在濃霧之中不斷向下沉沒,直沉到比三千淵更深的地底。
在那裏,他能聽見一種悠遠而古奧的聲音,這聲音如同一面巨大而沉重的牛皮鼓在敲打不止,又像是千年萬歲的老者在吟唱含糊不清的咒語,彷彿在祈求着他,同時也蠱惑着他,不要再擡頭向光明處看去。
路彌遠在兩種聲音的交雜裏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在煙花和含混中又多了一個突兀而清脆的聲音,先是隻有一下,篤,後來變成三下,篤篤篤,再後來這個聲音停了下來,換成了一個更加悅耳的聲音——
路彌遠。
這三個字如同破開厚重雲層的驕陽,直直穿透濃霧,橫貫霄宇,黑霧剎那消散。路彌遠騰地坐了起來。
他側頭看向窗外,那裏的確有個人影:“師叔?”
“不是我還能是誰?”對方聲音裏帶着如常笑意,“我發現這戒指真好用,剛剛敲了半天窗戶沒動靜,喊一聲就醒了。”
路彌遠走過去打開了窗,沈蘊就在窗外歪着腦袋看他。小師叔身上還沾着煙火味道,顯然是剛從前廳忙完就過來了:“怎麼今天睡得這麼早?”
“沒什麼事做,而且明天不是要早起出發回庭麼。”路彌遠道。
“話是這麼說……”沈蘊還是覺得小朋友這日子過得忒沒趣味了點兒。除了龍玄那種苦哈哈的宗門,像他們這個年紀的少年哪個不是三更不睡,午時懶起,能多造作就多造作,節假日還這麼早就歇下的人,他只見過守庭她老人家。
“宋哥他們不是湊牌搭子麼,也沒找你?”沈蘊問道。
路彌遠搖頭:“經過六博樓後,不想再沾這個。”
沈蘊心有餘悸地點了點頭:“陽陽他們放竄天猴呢,也不想去?”
路彌遠笑了笑:“師叔,我都十八了。”
沈蘊:“……”
“所以師叔是來找我玩兒的?”路彌遠問。
說着,沈蘊也不等路彌遠有所反應,兀自一撐窗臺,輕車熟路地翻了進來。
房間內鬼氣才散,又沒炭火,簡直比室外還要寒冷,沈蘊甫一進來便吸了口氣:“怎麼跟冰窟似的……”他側過頭,又看到少年穿着單衫還傻愣愣地站着,伸手拉了他一把,“你也不怕生病麼,還不回去躺着?”
路彌遠張了張嘴,最後什麼也沒說,乖乖鑽回了被窩。
沈蘊往銅爐中燃了一張符籙,靈力驅使闇火明滅,絲絲熱氣從縫隙中逸散出來,讓室內多少有了點和暖人氣。他從櫃子裏抱了牀被褥走到牀邊,示意路彌遠再往裏躺一點。
倆人自幼抵足而眠的時候並不少。有時候玩得累了,或者有什麼悄悄話還沒說完,小師叔都會敲敲路彌遠的窗戶,咕嚕翻進一張牀裏。等第二天寧微來叫二人起牀時,總能看到霸佔了大半牀鋪,睡得四仰八叉的沈蘊,以及蜷在角落小小一隻的路彌遠。
當年可以在上面任意舒展的牀,如今卻顯得太窄小了一點,兩個成年人一躺下便近乎肩並着肩,側頭時連呼出的輕淺氣息都能感覺得到。
“小時候還不覺得,現在一看比天賢庭的牀小多了,下次得讓木匠重新打一張。”沈蘊打了個呵欠。
“雖然長大了,但也睡慣了,這樣挺好。”路彌遠道。
“是嗎。”溫度還沒起來,沈蘊又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客人都走了嗎?”路彌遠問。
“都走了……啊不對,李六他們沒走,被宋哥叫去湊搭子,打算玩個通宵。”沈蘊道,“過年嘛,就由着他們玩吧。”
“師父呢?”
“沒碰到寧微師姐,我猜她那個性子,這會應該在提前準備糕點,”沈蘊無奈,“年年都要讓我帶一盒給崔興言那幫人,希望他們多照顧我……嘖,便宜這幫傢伙了。”
路彌遠因爲這聲咋舌笑了一下:“掌教呢?”
“應該已經歇了吧,我看觀風院那邊燈已經熄了。”
聊天有些不鹹不淡的,兩人略靜了一會。路彌遠的下頜緊貼被褥,嘴脣開合時呼吸正落在褥面的芍藥上:“師叔是還在爲祝桃先生的事難過嗎?”
“也不能叫難過……”沈蘊腦袋在枕頭上左右輕輕晃着,又咋了下舌,“我只是有很多事想不通罷了。如果還能有機會的話,我想當面問問先生。”
路彌遠嗯了一聲。
沈蘊翻了個身,面朝向小師侄,“我發現你長大之後,真的很沉得住氣。”
“嗯?”
“你居然不問我白天去哪了?”
路彌遠眨眨眼,從善如流地開口:“師叔白天去哪了?”
“我去了小杜河。”
路彌遠:“……”
沈蘊繼續道:“我都記起來了。”
路彌遠沒有說話,過了半晌才輕聲道:“對不起。”
沈蘊知道他這聲道歉是因爲什麼,“我並不介意。你幫着師尊撒謊的理由,是因爲不想讓我知道你曾經鬼氣入體麼?”
“……”其實是因爲不想讓他知道自己曾經差點殺了他,不想讓對方對自己有任何不好的回憶,但路彌遠仍順着答道,“是的。”
“可我不想忘的。”沈蘊說,“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我忘了太多東西,忘了和你經歷過這麼可怕的事情,忘了你曾經那麼難過,也忘了……你救了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