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則是在徐旌伴嬰出事的那一夜。她及時趕到,喝止了沈蘊和江子鯉的僵持,也看到角落裏的路彌遠,以及縮在他身後的陶星彥和張沛雨。
鬼物也會保護同修麼。虞守庭想。
“認真來說,路彌遠他並不是鬼物。他很特殊。”
在賞劍禮的前夕,司君齊曾來過一次天賢庭,除了爲沈蘊指點了劍律,和子午先生對弈了兩局之外,他還和虞翠之有過一番長談,也解答了老人的疑問。
“龍王萩律說除了陰崖之外,彌遠是世間千百年來唯一一個沒有被鬼氣吞噬的生靈。”司君齊垂眸說着,一邊將萩律寄來的信件交給了虞守庭,“陰崖是因爲自身靈力卓絕,再加上魔龍族的體質對鬼氣的適應力本就高於我們人族,才能壓制住爆發的鬼氣,併爲他驅使;彌遠他雖然根骨極佳,是棵修真的好苗子,但他出事時的那點淺薄修爲和陰崖那樣的戰神根本沒法相提並論——何況數百年來哪怕修爲卓絕遠勝彌遠的修士,最多七日心竅便會被鬼氣污染殆盡,從沒有人能像他一樣撐這麼久,撐到了現在。”
虞守庭接過了信:“所以呢。”
“所以萩律說,”司君齊頓了頓,那幾個字眼在他的齒間轉過了一輪後才輕吐出口,“路彌遠和陰崖不一樣,是個……極其特殊,也極其可怕的奇蹟。”
“可怕的奇蹟?”虞守庭重複了一遍。
“若說這個奇蹟最初的因由,自然都是因爲阿蘊在關鍵時刻護住了彌遠的心竅,”司君齊繼續道,“但在三千淵中,那一點外力的保護根本起不到什麼作用,萩律也說最初觀察的幾個月裏,路彌遠和其他鬼物無異,也會吞噬,會殺戮——這也就是這個奇蹟的可怕之處。”
司君齊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字道。
“不知在哪個時刻,鬼氣的‘意識’突然和彌遠殘存的‘意識’達成了共鳴,它承認了他。而這是連陰崖也沒做到的事。”
虞守庭佈滿皺紋的臉上依舊沒有什麼表情,攥住鬼頭柺杖的手指卻明顯用力了幾分,“你想說路彌遠因爲和鬼氣共鳴,從而可以驅使鬼氣?”
“是。”
“他自己知道這件事嗎?”
“他知道。”司君齊道,“不過萩律信上說,有一件事讓他很意外——在他的觀察中,鬼氣會點燃本能的慾望,所以能承受黑晶的魔龍無一不是癡迷沉醉於這份天降的力量,但彌遠不一樣。他很排斥鬼氣,並不想被鬼氣同化,所以他在恢復意識後便一直在剋制這份力量,他……是個非常能忍耐的孩子。”
縱身向下一躍很容易,始終咬牙向上纔是最困難的。
“所以我這次來,也是想準備幫他一把,將六合印交給他。”司君齊道。
“沒錯,包括阿蘊手裏的同春劍也是。”司君齊道,“我和丹成之前在神州尋了很久,最後是在丹成峯的最深處尋到的,這兩樣法器就埋在地核的兩邊,就像是代替‘那個人’在守護着地核一樣。”
提及了舊事便會想到舊人,二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虞守庭拆開了信件瀏覽了一遍,她思索片刻,忽然想起了司君齊前面提及一句話:“你剛纔說,路彌遠之前在三千淵中,和其他鬼物無異。”
“是的。”
“可他現在明明和人並無二致。”
——哪怕再像人的鬼物,無論它怎樣的描摹僞裝,和人終究是有所區別,可路彌遠不管從模樣還是行爲來看,都和人毫無區別。
司君齊沒有回答,只靜靜地看着她。老人心頭一震,頓時反應了過來,她瞳孔驚縮,掌中鬼頭柺杖在地上猛地一磕,喝道:“——司君齊,你可知錯!”
“學生知錯,這也是無能學生今日來拜訪您的目的。”
司君齊緩緩俯身,對虞守庭鄭重長拜。
“正如您所猜想的那樣,如今的路彌遠之所以是路彌遠,是因爲他想當‘路彌遠’,成人或是化鬼,全都在他一念之間。倘若他哪一天不想當了,後果恐怕不堪設想。守庭,我希望您到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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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彌遠。”虞守庭喊出了少年的名字。
路彌遠並沒有理會老人,他表情淡漠地擡起了手,鬼氣似水般溫順地從他的手背、腕肘、胳膊流淌而下,落地後又重新聚攏在一起,並盤旋交錯向上,織成它們所臣服的君王的衣袍。
虞守庭持着雷光,一步步朝着他走去,在兩人還有數步距離時,路彌遠終於開口了。
“您該和他們一起上去了。”他道。
路彌遠的嗓音本來就溫軟,又帶一點少年人特有的鼻音,平時聽起來十分無害可親,然而當他又放輕了三分音調後,卻莫名讓人覺得膽寒。
“吾還不能上去,禍端尚未解決。”虞守庭道。
“禍端?”路彌遠瞥了一眼腳下,“江仙師身上的鬼氣我都取走了,如今只是一具普通的屍體,守庭想將他帶上去埋葬自便即是。還是說……”
墨色眼瞳轉向來人,路彌遠笑了一下,“您覺得我纔是那個‘禍端’?”
他的確是個非常能忍耐的孩子,虞翠之想。
周圍的鬼氣比墨更濃,比雪更冷,劃過肌膚時會傳來針扎般的刺痛,若鬼氣真有意識,那它此刻應該已經是暴怒到無以復加的形狀。
但路彌遠竟然仍保持着“路彌遠”。沒有將江夙戮屍得千瘡百孔,沒有衝出去將神州鬧得天翻地覆,甚至談吐依舊剋制守禮,就好像他將自己所有的負面情緒都轉嫁給了鬼氣,只給自己留了一副乖巧懂事的皮囊。
“吾所說的禍端是它。”虞翠之一揮手,電光所及之處,鬼氣紛紛忌憚地避讓開去,“該上去的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