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如何攻略低嶺之花 >地靈粹(三)
    江子鯉是什麼樣的人,是就算下一刻就要天崩地裂,他都會雷打不動地把自己的課業按時超量完成的人。尤其是在輸了賞劍禮之後,他對自己的要求便愈發嚴苛——這樣的人,會這麼久不碰練習?

    沈蘊皺着眉,將手指上的灰塵擦去,而這時只聽房門傳來砰地一聲,他擡起頭,正好看見江子鯉衝出了門。對方扶着欄杆,在廊下俯身哇的一聲吐了出來。但他似乎是太久沒有進食,於是聽起來更像是乾嘔般痛苦的嘶鳴。

    “少主……!”舒喻也匆匆從門內趕了出來,“要不……要不我再換一家,找一些更容易嚥下的食物……你真的不能再這樣了……!”

    “不能再哪樣?”江子鯉聲音啞得厲害,“別管我了,反正又不會餓死。”

    “可是少主……”舒喻還想再勸,就見江子鯉的頭已經轉到了另一邊,視線正好和門口的紅色身影對上。

    “江同修。”沈蘊道。

    “……”剎那間,江子鯉本就沒什麼血色的臉變得更加慘白了。他往後退了一步,然後轉身衝回了房內,砰地關上了門。

    “少主!少主!”舒喻再敲門,房內便再無反應,急得他在門外直打轉,只好求助般看向沈蘊。沈蘊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思索了一會,朝舒喻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出去聊聊。

    “他怎麼變成這樣的?”

    走出院外後,沈蘊才低聲問道。

    舒喻雙手捂着臉靜了半天,才長長吐出了一口氣,輕聲道:“……其實剛回來的時候,少主很正常的。”

    江棐氣急攻心後便一病不起,宗門內又因流言而動盪不已,不僅門生們不斷悄然離開,甚至有的堂內也隱約動起了不該有的心思,這個時候,是腳傷未愈的江子鯉站了出來。

    “少主在睢堂主他們的幫助下把宗門裏那些滋事的人都揪了出來,也派了各堂去轄域裏安撫民心,照常巡視……我原本以爲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就算不再是神州首宗了,少主也一定能撐住龍玄,”舒喻一邊走一邊說道,“但不知道爲什麼,少主那天和睢堂主議完事後,臉色就變得特別難看,當天午飯喫到了一半,他就全吐了出來。之後,少主便再喫不下任何東西了。”

    “無論是飯食,點心,還是水果,全都一喫便吐,到後面甚至剛入口就反胃,我問他怎麼回事,他說……”

    噁心。江子鯉道。

    “怎麼會這樣……”

    龍玄的貪狼堂主江睢,是江夙的堂弟,也是十年前代表神州對戰魔龍的大仙師之一。沈蘊聽到這裏時不禁有些困惑:“難道是江睢爭功,要他讓位,你們少主被慪到了?”

    舒喻搖頭:“不會,睢堂主的爲人最是正直,而且如果要爭功,當初何必輔佐少主呢?”

    “也是……那你去找江睢打聽過原因嗎?”

    “打聽了,但睢堂主不肯說,只說要我照看好少主。”舒喻嘆了口氣,“這段時間少主的全憑着各種靈丹吊着命,他又是個最要強的個性,再這樣下去我真的怕……”

    舒喻話沒說完,沈蘊忽然一伸手,將他拉到了一旁,向他使了個眼色。

    兩人躲在小院附近的廊柱後,從垂蔭的藤葉間回頭,舒喻正好看到一位灰衣女修往江子鯉的小院走去。

    舒喻瞪大了眼睛:“是亭主……!”

    “噓。”沈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也悄悄探出了半個頭。

    來人正是顧引蓮顧仙師。她一步步走到房門口,敲了兩下門,見裏面沒有動靜,纔開口說了句什麼,但沈蘊和舒喻離得遠,並不能聽清。

    能聽清顧引蓮說了什麼的人只有房間內的江子鯉。

    少年僵坐在案席前,聽見門外的女聲道。

    “江睢說,他都告訴你了。”

    江子鯉屏住呼吸。

    “他可能是怕你出事,所以求我來跟你說兩句。”顧引蓮的嗓音淡淡,但她發出的每一個音節都像是一擊悶錘,將江子鯉砸得頭暈眼花,“但我沒什麼好說的。”

    “因爲你的確不是江夙的兒子。”顧引蓮道。

    一瞬間,那股噁心感又涌了上來。江子鯉捂住了嘴,手背上的青筋凸起,根根分明。

    他感覺自己就好像又回到了十天前,江睢欲言又止地拍了拍他的肩,勸慰他說把江夙的事看淡一點,以後可以多依仗他這個叔叔一些。

    “能看着你成器,”他分明看見江睢喉頭一滾,吞掉了兩個字,“……很欣慰。”

    江睢走了,他坐到了飯桌前,他夾起了一筷肉放進嘴裏,咀嚼着,他驀地想起了被江睢吞嚥下去的那兩個字。好惡心。

    他沒法喫下任何東西了。

    而現在母子二人隔着一道門靜默對峙,當他聽見顧引蓮真正的親口承認時,江子鯉發現自己連反胃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張了張嘴,喉頭滾動着,半天才嘔出幾個字:“……爲……什麼。”

    “爲什麼?”顧引蓮表情如枯萎的花瓣般懨懨,“除了報復,還能爲什麼。”

    鄭規一死在懷裏的時候,心已經灰了大半,等到好不容易見到道侶良人,對方在聽完事情經過後根本沒有安慰自己,反而拂袖離去後,胸膛內的那股婉轉怨意便逐漸成了恨。

    ——到底要怎樣才能報復到一個已經“天下無敵”的人?

    用怒罵?用攻擊?用自殘?

    還是當對方挑起紅綢的時候,對他說“我懷了別人的孩子”?

    那天晚上,她努力作出了此生最得意,最醜陋,最無畏的表情,只想看到對方最暴怒,最驚慌,最無能的模樣,可男人只是靜靜地看了她一會,然後說:“那就生下來吧。”

    “……於是我就把你生下來了。”隔了這麼多年,故人身死,愛恨如塵,再談起來時顧引蓮覺得好像都是上輩子的事,已經完全想不起來當年自己的激動與癲狂,“這件事的確是一樁不可爲人道的錯誤——我不願見你,也有這一層原因。我原本脅迫江睢此生絕不可吐露,沒想到還是沒能瞞住。”

    顧引蓮看着門上的龍玄宗徽,“至於江夙,他就是一個無心無情的怪物,他怎麼想,我一點都猜不到。而他墮鬼,我也一點都不意外。”

    所以呢?所以說到底我在您的眼裏,就是一個不該出現的“錯誤”?一個活該被世人嘲笑的笑話?江子鯉想要衝出去這樣質問門外的那個人,但他渾身抖得厲害,捂嘴的手上沾了淚漬,粘膩得讓人愈發作嘔。

    他不說話,門外的人也不再說話。又過了許久,久到江子鯉以爲對方已經離開時。

    “子鯉。”

    這一聲是江子鯉從未聽過的溫柔,是他溯回到襁褓時也未曾耳聞的聲音。

    “我不想自稱母親,”顧引蓮緩緩擡起頭,“但你還是我的學生,所以我以孤引先生的名義,勸誡你一句。”

    “別懲罰別人,會變成我。別懲罰自己,會變成你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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