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斷有小轎、車馬的影子掠過胡宅的金字牌匾,服侍的小廝給客人上第三道茶時,宅第的主人終於回來了。
今日易淵告假後連同他兩位門生也一道告假,戶、工二部的摺子都積了下來,直到入夜內閣幾位方纔批完歸家。
胡太傅雖年事已高,但身子骨還算健朗,也未見疲態,面上一反過去的沉悶,反而帶上了些許興味。
衆人都起身同胡太傅見禮,軒樓內都是源清黨的股肱。今日得到易書遇刺的消息散值後便陸續有人在太師府拜訪。
“坐,都坐。”胡厚虛虛壓了壓手招呼衆人坐下,同胡厚一道來的少年扶着胡厚坐在座首。
小廝又重新上了蓮子銀耳羹和容易克化的八珍糕,才閉門退了下去。
胡厚從少年手上接過墨彩描金竹枝碗,這釉面上的竹枝栩栩如生,移動之時有微風拂動竹葉之感,碗身在昏黃的燭光下竟透着絲絲的光亮,足見這瓷碗貴重,放在一般人家中怕是能做傳家寶,可在太師府中它也不過一個平日盛湯剩飯的食具。
若是被愛孫摔了少不得還要被斥一句,什麼腌臢東西也敢嚇壞我家心肝寶貝。
胡厚用調羹食了一兩勺蓮子銀耳墊肚,“今日內閣廷議你們都知道了吧,七天之後陛下要早朝,就是說陛下限儲聽雲七日之內查出刺殺案的真兇,說說你們都什麼想法。”
易書死了對等於斷了易家一臂,這對源清黨來說這是莫大的好消息。易家得勢離不開宸帝對易書的寵信,這易書投宸帝所好阿諛奉承,獻金奉銀,剝削士族官紳滿足宸帝奢欲。
《興明律》改了戶律,將除了皇親外的士族官紳也划進了徭役賦稅的範圍內,且將按人丁繳稅改成了按財產繳稅,雖徭役可以用錢抵,但一府中的丫鬟僕役都要繳銀,一年下來也是不小的開支,更別說那些原本掛在他們名下的田地。
因江南多是易家爪牙,爲得易淵青眼,江南官員大力推行《興明律》,士紳同百姓一般皆需服徭役納賦稅。
江南紳商沆瀣一氣還教唆底下的生員鬧事,江南一時間竟收不上稅銀,官員只能上奏言刁民人數衆多且多有功名,唯恐激起民變請陛下聖裁。
宸帝着易淵、易書親下江南,在江南殺的人頭滾滾才立起了《興明律》。查抄的家產都入了國庫,連帶得宸帝私庫也豐盈了不少。
御史於修齊上奏彈劾,也只得到了御筆硃批的“易家國之棟樑,朕之股肱,汝爲何物,安敢陷害?”隨後便被革職查辦,從家中抄出了萬兩白銀並古玩字畫不等。
衆人不敢觸宸帝黴頭,只能乖乖繳稅蟄伏待機。
賦稅一季一納,現下快至立冬,本該交新季的稅,但現下易書被刺殺不知生死,易淵亦告假七日,正是推翻《興明律》的好時機。
“查不查真兇倒是次要,現下最要緊的是易賊到底是真死還是假亡,死了有死了的對策,活着有活着的辦法。”全冠清在源清黨中的地位稍遜於胡厚,此刻正坐在胡厚左手邊的首座,這位源清黨的副手一身鶴氅,頜下美鬚眉,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模樣。
自宸帝篤信道教以來,朝中也有不少朝臣投其所好也做道士打扮。
易書若真死了他們才能徐圖廢除《興明律》一事,可若是假死那這就是個易家爲了排除異己設下的陷阱。
源清黨門生遍佈天下,卻不願與武夫爲伍,故而沒有多少江湖上的人脈,如今想去查此事也是力所不及,昌州府又是易家的地界,着隔壁的知縣去查多有不便。
胡厚捻了一塊八珍糕伴着銀耳蓮子湯嚥下,褶皺堆疊的老邁雙目微微眯起,側着耳朵傾聽堂內人畫策,卻無一人說中他心中所想。
瓷碗碰上桌面的輕響打斷了衆人的輕聲議論,胡厚用小竹籃中潤溼的帕子拭了拭脣:“善兒你說呢?”
站在太師椅後的少年一直靜靜聽着衆人,此刻得祖父點名侃侃而談道:“孫兒以爲,我們何須自己去查,儲閹掌東廠以來沒有不能破的案子,若易書真活着,只怕不用七日就會被他揪出來,我們只需作壁上觀,若是派人去查反而容易叫易家捉住把柄。”
老人滿意地點了點頭,“你們都只關注了動,卻忘了靜,老朽知道這些年見易賊勢大,社稷傾頹,諸位都看在眼中痛在心中,恨不得以身救國,但也要記着易賊奸猾,打虎不死必被虎咬,諸位大人都是國之棟樑,失了任何一位都是社稷之痛。”
京都諸家的少年才俊衆多,胡善就算在這一衆秀才中也算得上出類拔萃,可近些年易家小子橫空出世,壓得其餘人擡不起頭來,他們雖嘴上罵得厲害,但心中都暗恨這小子爲何不是生在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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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的燈籠被夜風吹得燭影搖晃,栽在院子正中的晚銀桂開的正盛,在青石磚上鋪出一輪帶着幽香的圓月。
步儀文垂目靜立在易淵身旁,手中捏着一張寫滿蠅頭小楷的字條,上面寫得具是今日前去胡宅赴宴人的姓名。
儲良才與葉存清在送易淵回府後,便被易淵打發了,他們雖是易淵親信,但也與朝中其他人沾親帶故,易書遇刺一事實在不宜插手。
易淵彎着腰手中握着一把精緻的銅製回字支軸剪,修剪着擺在壘得約有半人高的石磚上的矮松盆栽,不時有白色的桂花瓣落在他鴉青色的長袍上。
盆栽內的矮鬆鬆幹斜臥松針茂盛,最奇特的是松幹上白黑二色交相纏繞,半枯半榮,蒼健奇詭,若臥龍垂首。
這一盆舍利幹是他從江南移到京都的,最開始只是一株形態詭譎的盆景松,由百寶齋百兩紋銀拍出。
雕着屈原遊汨羅江的名貴剔黃鸂鶒木箱被連夜送到宅中,箱子裏裝着的臥松被人攔腰鋸了一半,經過一夜的顛簸樹幹搖搖欲墜,眼見是活不成了。
屈原乃楚國忠臣因爲被楚國貴族排擠被流放至沅湘流域,最後以身殉國。
松柏性如君子,歲不寒無以知松柏,卻被人故意用鋸鋸斷。
其中的警告威脅之意昭然若揭,對這樣的威脅他本不以爲意,書兒卻說既是左布政使的大禮自當收下,去山中請了老花農將這一株臥松救活,沒想到竟養成了名貴稀有的舍利幹。
等花農確定舍利幹已經成活,他又特地下了帖子邀江浙府中衆同僚過府共賞,美名曰感戴左布政使恩情如此造化神木不敢獨佔今當邀同僚共賞,將對方氣的方寸大亂。
左布政使死後,這株舍利幹便也隨他一同入京,同時也在警示自己天欲其亡,必令其狂。
易淵將龍首上突出的幾點綠枝剪了,像是隨手撣去了龍首上的蚍蜉,“這人就同這花木得時常修剪,不然就木失其形,張狂放肆,不知自己只是人院中的玩物了。”
易淵將手中剪刀遞給步儀文,從她手上接過了字條,桃花眼慵懶的微微斂起將紙條上的名字盡納眼底,與葉存清交好的同窗好友卜元明竟不在其中。
載濁辦事舉重若輕,奈何太念舊情,當年他的同窗好友卜元明這些年看似左右逢源暗地裏早已經投靠了胡厚這個老匹夫。
載濁看得清,卻不願點破,畢竟卜元明與他有一飯之恩。
“家翁就讓卜元明找了葉大人去?”
步儀文自是也看了字條,卜元明出身商戶這種見風使舵的小人見如今浪大哪有不提前打探浪頭到底往哪邊打的道理。
她自七歲起便跟在易淵身邊,自小學文習字,十五歲時便做了府中的管事,可算易淵的半個女兒,此時說這話也不算逾矩。
葉存清爲人剛正不阿、不諂媚奉承,是難得的好官,易淵也是看重他這一點纔將他調到吏部考覈百官功績,便是自己也是萬不能從葉存清這行個方便,但他卻有個天大的缺點,就是過於念舊情。
在公事上大公無私,卻容易讓私情絆住手腳。
易淵拎起銅壺細細將盆中的泥土潤溼,深綠色的青苔泛起了盎然的綠意,“人無完人,只要他忠於自己,忠於易家,有那麼一兩個小毛病何足掛齒,書兒不也有各種小毛病,無傷大雅。”
說到易書,這位當朝權臣的臉上終於帶上了些笑意,他擡頭望了望開的正盛的晚銀桂,“你代我回信給不知,就說我重病在牀心痛難當,連筆都握不住,若書兒不能毫髮無傷的回來,他就等着拿全家性命祭奠書兒。”
不知是五翰學的字,他送來的信當然不止請罪這麼簡單,信裏藏有隻有易家親信纔看得懂的暗號。
如今這封急言厲色的信也只是爲了做實易書確實在昌州府失蹤。
易淵的視線透過白色的桂花瓣落在遙遙掛在天邊的新月上,他家的鷹兒越飛越高,若哪日不小心傷了翅膀墮天,他便是搭上這條老命也得接上一接,現在就讓鷹兒自由地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