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腳下一處空地上此時正圍着八九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而被這些人圍在中間的是兩個人,一個跪着一個站着。

    木婉青的熟人是站着的那個,村裏的赤腳大夫,趙子仁。

    而跪着的那個,隱約看出該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不算矮小,穿着粗糙破洞的灰棕色麻衣,露在外面的手臂骨節突出,跪在地上身子挺得直直的。

    “求趙大夫救救我娘!我娘剛又吐血了!求找大夫救救她!”

    然後便是砰砰的叩頭聲,饒是木婉青站在人羣外一丈多遠,也聽得清清楚楚。

    這幾下是用了真力氣的。

    人羣中響起一陣嘈雜的聲音,以及趙大夫勸阻的聲音。

    “快起來,別磕了,快起來!”

    然而少年依舊沒有停下,只是說着,“趙大夫答應我,我纔會停下。”

    少年說道做到,依舊不停地磕着頭,漸漸的,他的額頭已經滲出血來,沾了泥土,配上少年那堅定如黑石的眼睛,看着有些駭人。

    人羣中開始出現紛亂的聲音。

    “趙大夫,你看着孩子也可憐,不如就去救救他娘吧!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呢!趙大夫您是個好人!老婆子也求你了!”

    “這孩子真可憐,趙大夫怎麼不答應呢,這孩子是沒錢,但是真的孝順啊,趙大夫怎麼這麼不近人情呢,我還以爲趙大夫是個大善人呢……”

    “原先聽說金氏狠辣不近人情,原來趙大夫也是這樣,怪不得,能成夫妻,都不是什麼好人……”

    ……

    泥土已經止不住少年額上的傷口,鮮血順着他的側臉,鼻樑處流了下來,血線將他的臉分割成幾塊,頓時又更駭人了幾分。

    人羣中再度響起趙大夫的聲音,只不過這次他的聲音裏充滿了疲憊和無奈。

    “不是我不想救你娘,也不是我只認錢。從前哪次我拒絕過給人看病,從前誰真拿不出錢來的時候我沒給藥?

    你娘病的實在厲害,就是送去鎮上的醫館,也沒有大夫敢說一定能治好,何況我?

    我也想治,但別說那些珍貴的藥材,就是稀鬆平常的草藥,我那裏都用的差不多了,現在有的那些根本湊不齊一個方子!

    鄉親們啊,這一個多月來多少人生病,我開了多少方子和草藥,又收了幾份錢……

    大家說話要摸着自己的良心啊……”

    人羣中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最後完全消失。

    趙大夫又說道,“周興,行了,別磕了,我答應你,會盡量給你娘治病,起來吧。

    我會盡力,但是缺少太多的藥材,能做到哪一步我也不確定。

    走吧,回去看看你娘。”

    隨着趙大夫和少年周興的離開,人羣也漸漸散去。

    木婉青默默地跟在人羣之後隨他們一起回到村子,在經過她家所在的那條街時,她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保持着一段距離,跟着人羣去了周興家。

    在確定了周興家的位置之後,她找到了附近一處偏僻的巷子,默默地靠牆思考着什麼。

    趙大夫關照過摔下山的原主,又給劉氏醫治過,還在一開始的時候願意收購她的草藥幫她解決了當時的困境。

    雖然金氏確實不是個東西,但趙大夫確實是有恩於她,這恩情不能忽視。

    她多少要爲趙大夫做點什麼。

    ……

    而此時,破敗漏雨、門窗漏風,房間裏潮溼陰暗散發着黴味結合血腥味,似乎病氣實質化了一般的,原本跟着一起來的幾個村民都站在房子外沒有靠近。

    趙大夫不是第一次來了,他跟着周興進了房子裏。

    牀上躺着一個面色青白,形容枯槁的女子,嘴角還有着乾涸的血跡,那正是周興他娘,村裏的周寡婦。

    周寡婦自打她丈夫去世後一直沒有改嫁,守着這破房子和那點地一個人把周興養大。其中的難處不言而明,硬生生把一個頗有姿色的三十多歲的婦人磋磨成老嫗般模樣。

    趙大夫心中唯有嘆息。

    在周興的的注視下,他照慣例給周寡婦把了把脈,瞧了瞧別的,和幾天前那次得出的結論一樣。

    周寡婦多年操勞,積勞成疾,身體本就到處都是毛病,再加上這雨季的風寒雖說不是絕症,真病起來卻必得好好吃藥休息纔行。

    周寡婦自身體弱,就比別人差了一層;再加上她病了許久,拖到實在嚴重的時候纔去找他,這就又比別人更差了好幾層;偏那時候他手裏又沒有什麼藥了,只給了些暫緩的藥物,對病情沒用處,也就讓人稍微好受一點,這又差了幾層。

    這幾層加起來,原本不算是大病,此時卻是生機無幾。

    趙大夫自知醫術低下,手中又沒有藥材,對這情況也是束手無策。

    但周興一片孝心,他又不能不走這一趟。

    只得說道,“你娘這情況,你也知道,病的這般厲害,我也不能保證一定治得好,但我會盡力去治。明日我再去山上找找看能不能多找幾種草藥。

    你且過來,我給你把頭上的傷處理一番。”

    又說,“你娘能依靠的就只有你了,以後這種事就別再做了,你出了事,你娘更活不下去。”

    周興一直低頭不語。

    趙大夫沒有在意,給周興包紮完便走了,外面圍着的村民早不見了身影,他看了眼身後破敗的房子,發出一聲輕微的嘆息。

    不知道是在嘆息身後的周家母子,還是在嘆息他自己。

    剛走出沒有兩條街,忽然他面前閃出一個身影嚇了他一跳,看清是誰時,他有幾分驚訝。

    “青丫頭?你怎麼在這邊?”

    周家的房子很偏僻,周圍的房子不是頹陂廢棄,就是住着些老人家,木家顯然是不在這邊的。

    趙大夫被自己忽然跳出來的猜測一驚,“你在等我?”

    木婉青點點頭,兩人在沒人的偏僻街道上慢慢走着。

    “真的救不了嗎?”

    趙大夫嘆息,“這事情很複雜。

    如果送去鎮上的醫館,那裏的大夫比我水平要高,藥材也充足,這般情況下,差不多能有個四五成的可能。

    但這樣做,花費至少要在五六兩銀子往上。這還只是我估計着的,實際可能要更多。

    我們村裏,拿得起這個錢的人,一隻手都數的過來。今年這場雨下來,估計着更沒人拿得出來了。

    周寡婦和周興拿不起這錢,便是把房子、土地都賣掉也拿不起。

    更何況,就算是湊出來了,他們以後又要怎麼過日子?”

    木婉青也沉默了。

    這倒是事實,五兩銀子一家人兩三年都不一定攢的出來。更何況周興家孤兒寡婦,飯都喫不上哪裏存的下錢?

    “那你呢?如果你來治,去鎮上買藥材來的話……”

    趙大夫依舊搖頭嘆息,“如果我來治,買得到所有的藥材,我估計着也只能有三成把握。

    但即便是在最便宜的醫館裏買藥材,也少不了三四兩銀子的花費。

    有些草藥能確實從山上採到,但有些只能靠買,便是再如何節省,也少不了三兩銀子。

    左不過是一個錢字罷了。”

    便是湊到了錢,治好的可能也只有三成,但湊不到錢,就只能慢慢等死了。

    三兩銀子的救命錢。

    木婉青思緒萬千,在走出狹長的街道之前,她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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