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那座小破屋是回不去了,而他又渾身是傷,膝蓋上的痛楚令他寸步難行。

    謝聽雲只走了兩步便沒了力氣,他單手撐扶着身旁樹幹,半張開脣,發出低淺難忍的痛哼。雲晚沒良心,就那樣雙手環胸欣賞着他此刻的狼狽。

    少年時期的謝聽雲不似三百歲時那般沉穩,也不會輕車熟路地將所有情緒掩藏。他如同一隻渾身長滿尖刺的獅子,凌厲又滿是警惕地瞪着她,雙眼裏多是煩躁和冷漠。

    雲晚向他雙腿一睨。

    血不住順着他的褲腿往下淌,這片土地乃爲活物,那些血一滴也沒浪費的全被泥土和不知姓名的草植吸食乾淨。

    她記得儲物袋裏還有幾瓶丹藥,便全部摸索出來遞過去,“喏。”

    謝聽雲不看一眼,甚至不屑地別開頭。

    雲晚:“?”小破孩子和她倔是吧?

    “我懂了,你是想讓我我幫你上藥。”說罷,雲晚自顧自上前兩步。

    謝聽雲瞳孔微縮,表情變了兩變,最後心不甘情不願地奪走她手上的藥瓶。

    黑色瓷瓶襯得他指骨越發蒼白削瘦,因用力,指甲泛着一層淺薄的白。覺察到雲晚視線,那張漂亮的脣瓣抿得更緊了些,他似有顧慮,但也不好意思張口,最後沉默着走到樹後,只留給雲晚一個被黑暗吞噬的身影。

    雲晚正要跟過去,前面傳來少年清冷沙啞的聲線:“別偷看。”

    “……”

    淦!

    她又不是沒看過!

    雲晚不服氣,默默地對着樹幹比了箇中指。

    林中寂靜。

    謝聽雲倚着樹幹,垂眸凝視着掌心間的藥瓶。

    這瓶子精緻,材質與魔域任何一種石礦都不同。

    他神色閃爍,直到耳邊傳來微小的“嘶嘶”聲,謝聽雲才擡眸看去。

    一條玄黑色的毒環蛇盤旋於身前的枝丫上,雙尾兩頭,頭頂生有一撮藍焰。此時,那雙豎瞳正虎視眈眈地盯着他。

    謝聽雲看了眼手上的藥瓶,又看了眼面前的毒蛇,不假思索,擡指放出一道術法。

    術法正中毒蛇頸部,雖不致死,卻也全身骨碎。

    毒蛇不住在地上掙扎扭動,等謝聽雲走過來,它張嘴噴出一口毒液。

    謝聽雲輕易避開,面對着目光驚懼的毒蛇,他面無表情地將藥瓶裏的粉末灑在了它受傷的部位。瞬息間,原本綻裂的皮肉在眼前緩緩癒合,最後完好如初。

    傷勢一經恢復,毒蛇便迅速地逃出他的視線。

    謝聽雲對着那藥瓶若有所思。

    竟然……真的是藥?

    “謝聽雲,你好了沒?”

    雲晚催促,無所事事地從地上揪了根草在手上把玩。

    “嗯。”

    謝聽雲淺淺一應,抿了抿脣,將手放在了腰帶處,正要解,忽然想起後面還有個人盯着,立馬停下,偷偷摸摸地向外面瞄了眼。

    雲晚背對着他,咕咕噥噥地不知在哼唧些什麼。

    他還是不放心,邊脫褲子,邊豎起耳朵聽,又因爲不好意思,動作放得極輕。明明只是一個如此簡單的動作,卻被他做得膽戰心驚,一時間高挺的鼻尖全是汗水。

    謝聽雲只把褲子褪到腳踝處,血腥味刺鼻,膝蓋上的傷口令人難以直視。他拔開瓶塞,正要將藥末灑上去時候,“嘶嘶”的聲音再次在耳邊響了起來。

    他指尖一頓。

    只見叢林深處閃爍起十幾個詭異的紅點,紅點閃爍,陰冷駭人。那些光點漸漸走出黑夜,浮現在月色下的是數條纏繞在一起的冷膩蛇影。

    其中一條小蛇盤臥在爲首的巨蛇頭頂,見到謝聽雲,嘶嘶沙沙地震起了信子,像是在告狀。

    謝聽雲陡然愣住。

    下一瞬,龐大的兩條蛇尾向他一甩而來,謝聽雲顧不上拽褲子,狼狽地滾地躲開。

    這邊鬧出的動靜不小,立馬驚動不遠處的雲晚。

    她丟下草條子,疑惑地歪了歪頭:“謝聽雲?”

    沒有迴應。

    雲晚鼻尖一嗅,敏銳的聞到一股頗爲濃郁的魔氣。

    不敢耽誤,她起身即向林內走去。

    “謝聽雲,你……”

    “別過來!”

    謝聽雲失去以往的冷靜,聲音透出焦急。

    她腳步驟停,對着趴在地上,光着兩條腿的少年出神。

    雲晚的眼神過於直白,謝聽雲臉上臊紅,着急忙慌就是要穿褲子,然而褲子還沒拉上,那小蛇又指使着其他巨蛇朝他一人攻來。

    雲晚暗自觀察着情況。

    除了那條小蛇腦袋上有火,其餘幾條雖然體型龐大但外形普通,再看它如此趾高氣昂,八成是這些毒蛇未來的王。不過是讓他塗個藥,他就招惹了人家一整個種族?

    謝聽雲穿不上褲子,又見雲晚步步靠近,頓時心急如焚:“它們靠精血爲食,若不想死你就快些走。”

    話音剛落,就見雲晚拽住其中一條的尾巴,就地旋轉兩圈,在毒蛇猝不及防時,雙臂用力,竟把那比樹還壯實的毒蛇甩出十幾裏,再看遠處塵土飛濺,那蛇卻再也沒爬起來。

    謝聽雲啞然愣住。

    這也是其餘魔蛇從未想過的道路,叢林之中驟然陷入詭異的死寂。

    雲晚扭頭,與那條小蛇大眼對小眼。

    她明明什麼也沒做,小蛇卻頗感壓力,燃燒在頭頂的藍焰越縮越小,越縮越小,最後僅留下火柴大點的一小撮。

    “嘶~”

    毒蛇心虛地把嘴閉上,只吐出一個舌尖尖。

    “這玩意值錢嗎?”

    謝聽雲回過神,慢慢搖了搖頭。

    此魔蛇名焰虺,臟腑體表皆有劇毒,難馴難養,加上神出鬼沒又深得九幽泉主的喜愛,哪怕是黑市販子也不敢打它們的主意。

    雲晚盯着焰虺若有所思,半天也沒找到它們的價值,擺擺手,索性直接放了。

    見雲晚不傷它們,焰虺頭頂那一撮小火苗又騰騰地燒了起來,這回不敢再找兩人麻煩,麻溜的命令部屬離去。

    焰虺走後,謝聽雲緊皺的眉頭這才鬆開。

    旋即又想起自己那還沒來得及提上的褲子,紅着耳垂,手忙腳亂去拽扯衣物,稍不留神,手裏的藥瓶滑落在地,裝在裏面的藥物傾落滿地。

    謝聽雲怔了怔,氣氛又一次沒入沉默。

    雲晚無奈地搖搖頭,作罷,只得從儲物袋裏拿出一瓶新的,“給。”

    他這回沒有接,胡亂穿好褲子,固執地向前方走去,也不知是要去往何處。

    謝聽雲這人天生一根筋,老的時候倔,年輕時候也是驢脾氣。雲晚可不慣着他,三兩步就追上,堵在他面前說:“你若不願,我就替你上藥。”說罷,威脅性地睨了眼他的褲子。

    回想雲晚那倒拔垂楊柳之架勢,謝聽雲呼吸一窒,老老實實接過藥,再次鑽進了小樹林。

    雲晚吆喝:“好好塗,聽見沒有,不要不捨得。”

    原本想省着點用的謝聽雲:“……”

    由寶丹門所煉製而成的丹藥富有奇效。

    像他這種皮肉傷最爲立竿見影,就連原來留下的陳年老疤都能迅速癒合。

    打他從出生起,身體從未如現在這般輕鬆自如過。

    摩挲着掌中的小瓷瓶,謝聽雲斂目沉思。

    魔界並不平和。

    他出身微賤,哪怕是在羣魔亂舞的魔域也是人人厭之的存在。在他這十幾載的短暫人生裏,所遇皆是敵,所見皆是險,從未有人主動靠近過。

    謝聽雲並不相信“天降救贖”這一套,所謂的“保護”,無非是想從他身上謀取些什麼。

    他起身走出叢林,將那剩下的半瓶藥丟還給她:“兩清了。”

    雲晚接着藥,迷惑地嗯了一聲。

    謝聽雲長睫微顫:“先前被你損壞的物什,無須再賠。”

    雲晚:“……?”

    “不見。”

    他冷漠地撂下兩字,懶得多言,徑自離去。

    雲晚愣了愣神,飛快追上拽住他的袖子。

    謝聽雲雖有不耐,卻也沒粗暴甩開,安靜等她開口。

    雲晚眼珠子轉了轉:“你的意思是,你用我這瓶藥,折了那些辟穀丹和魔石?”

    “嗯。”

    雲晚望着他的雙眼,又說:“那就是說,之前被你打碎的那瓶藥還得你賠。”

    謝聽雲啞然,詫異一閃而過。

    雲晚挑眉:“我這藥的效果你也見了,靈丹妙藥魔界只此一瓶。你用的那半瓶我也不算你錢,畢竟我也損壞了你的東西。不過被打碎的那瓶你總得賠吧?還是說你想賴賬?”

    “我……”

    雲晚再次道:“或者你想昧着良心說,你的辟穀丹比我的兩瓶藥值錢?”

    謝聽雲喉結滾動,啞聲開口:“我看你分明是想賴着我。”

    她的話處處都是歪理,卻處處有理。

    謝聽雲明知道她不安好心,卻也想不到辦法辯駁,情緒更加悶沉。

    雲晚毫無同情心,心安理得地說着:“此地兇險,我又初來乍到。如今剛巧缺個護身的,不妨你就做我跟班吧。”她拍了下他的肩,“走,先找個地兒喫飯。”

    謝聽雲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雲晚回頭看他:“你要是能過得去自己的良心,想跑就跑罷。反正你的腿也被我的藥醫治好了,我攔不住你。”說罷揚眉,“哦我忘了,你是魔修,沒良心。”

    謝聽雲雙拳握緊。

    眼梢再次泛紅。

    ——還是被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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