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這句話落下,自他指尖傾瀉而出的琴點匯聚成音陣,遮天蔽日,朝他當頭鋪來。

    天地很快就被這抹翠綠填滿,他無處可逃,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何爲恐懼。墨華瞳孔顫抖,地煞劍被音線控制,陷入短暫的沉睡,他踉踉蹌蹌地朝後小跑一段距離,可是很快,又一道渺渺仙音在身後響起,一縷黑霧自身體裏脫離,這陣法竟硬生生損了他的魔魂!

    墨華拼盡全力才壓制住魂魄,一時間怒不可遏:“琉塵,你……”

    琉塵面色冷峻,未等他將話說完,修長十指繼續遊離於銀弦之上,琴音從婉轉變爲鏗然,靈力也由一開始的循序漸進化爲飆舉電至。

    音陣之內,墨華就似囚於牢中的鼴鼠,眼露倉皇,四處亂竄着。

    琴術如風刃一般讓他遍體鱗傷,魂魄難以經受,隨時像是會撕裂。

    “這,還得是師父。”

    他中指向內一勾,琴絃震顫,琴音低沉劃破天際,同時聽到墨華大聲地痛呼出聲,琉塵不爲所動,“這,還得是玉徽院死去的七十八名弟子。”

    墨華“哇”地吐出一口黑血,身子重重摔至崖壁,又順着山崖滾落到地面,漫天飛舞的塵土嗆得他連聲咳嗽。

    他額頭青筋凸起,強撐起頭顱,滿是不甘心地看着琉塵。

    琉塵手持青色長離,居高臨下,竟襯他這一方魔尊爲螻蟻。

    琉塵眼梢微冷,最後一個絃音尚未彈出,就聽“噗嗤”一聲,數根從後飛過來的銀針沒入他的前胸後背。

    不遠處,嫦曦與魔界衆徒已將整個山脈包圍。

    血跡將白衣浸染,他的脊樑依舊挺直,眉眼間未見半點驚恐。

    琉塵的目光穿過塵霧,涼涼地看向嫦曦,最後從容不迫地彈響長離,脈脈琴音穿越山崖浮雲,在所有人都沒有意識過來的時候,那道術光正中嫦曦丹田。

    嫦曦悶哼聲,捂着腹部,看向琉塵的眼神略有些錯愕。

    隨着最後一個絃音消失,琴絃“錚”地一下從指尖斷裂,扯開的弦在眼前飄墜,消散。

    他的身體晃了晃,終於重重地墜倒在地上。

    墨華憤恨咬牙,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到琉塵面前,重新召出地煞劍,冰冷的劍刃抵向他的脖頸:“本尊最後問你,浮筠鏡所在何處?”

    琉塵身負重傷,魂魄將散,雙膝跪在泥濘的沙裏,卻始終沒有吐出半個字。

    在他們這三個兄弟當中,琉塵性子最爲溫和,卻也最爲固執。

    墨華本以爲在喫過奪魂煞的苦頭後,他也會有所改變,未曾想,與曾經如出一轍。

    望着一言不發的琉塵,墨華心底莫名地生出幾分難過,可是很快,這微不足道的悲憫就被憤怒吞噬。他閉了閉眼,較於先前,聲音顯得格外平靜:“琉塵,我本不想殺你的。”他垂眸看着他,眼角有些許溼潤,最後均化爲冷漠,“你我師兄弟一場,可惜了……”

    最後三字,呢喃着些許遺憾。

    琉塵不知想到了什麼,一聲苦笑,“是啊,可惜了……”

    百年之前,長留山腳下。

    那時冬日寒蟬,他們三兄弟舉杯共飲,甚是開懷。記得墨華還對長月起誓,此生要護師弟長久……

    “琉塵,不見。”

    墨華收回目光,掌心裏的劍刃毫不猶豫地穿過他的身體。

    劍刃冰冷。

    琉塵恍惚地看到他的弟子們站在遠處,一聲聲地喚他“師父”,又聽到青鳥啼鳴,叫聲比任何樂器都要婉轉動聽,最後看見謝聽雲,恍然想起藏在玉徽院的那一壺酒,怕是……再也沒機會和他喝了。

    歷歷前塵事,無日再春秋。

    琉塵緩緩地舒出一口氣,閉上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啪嗒。

    玉琴從他懷間碎裂

    ——長離琴斷時,他與長琴皆隕於白夜。

    **

    走在前面的雲晚陡然覺察到什麼。

    她拽住鬱無涯,忍不住想要轉身去看看,沒想到卻被柳渺渺一把拉住,“別回頭……”

    雲晚心裏陡然一涼,怔怔地看過去。

    柳渺渺滿臉都是淚水,握住雲晚手腕的指尖冰冷,“晚晚,別……別回頭。”她的嗓音控制不住地顫抖,“我們要聽師父的,回玉徽院,找浮筠鏡。”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

    她的師父此去何意。

    她也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會再回來了。

    可她是師姐。

    要像她的師姐所做的那樣,好好地把雲晚帶回到玉徽院。

    “師兄,我們快走。”再擡起頭時,柳渺渺的眼神格外堅定,“快些走。”

    鬱無涯最後看了眼雲晚,抿着薄脣,赤影劍直衝玉徽院而去。

    有琉塵和宿問宗等人在前方抵禦,路上一隻魔兵都沒有追上。

    玉徽院轉瞬即到。

    他們的門府本就人煙稀薄,到了今日,更是蒼涼萬分。

    路邊有盛開的桑樹,以往小青鳥都會停駐於樹間,迎着長夜高歌。又前行一段,乃是琴冢,裏面葬着七十八副斷琴。

    三人經過時,懸在門匾上的鈴鐺竟響了起來,悽冽仿若哀歌。

    雲晚和柳渺渺顯得很沉默,並肩走着,誰也沒說一句話,鬱無涯就跟在她們身後,四周只剩下腳步聲迴盪。

    路過應星院時,柳渺渺忽地停下步伐。

    這是琉塵的寢殿,門未關緊,院內小橋流水,梨棠已開滿枝,只是未見到那抹記憶中的身影。

    “晚晚。”柳渺渺忽然看向過來,扯了扯脣角,“我們沒有師父了。”

    啪嗒。

    眼淚跟着哭腔落了下來。

    雲晚一愣,張了張嘴不知作何反應。

    “晚晚,我們再也沒有師父了。”

    一直以來壓抑的情緒徹底爆發,她低頭哭得不成樣子。

    在這短暫的人生裏。

    她先失去了她的師姐;然後又失去了她的師父,從此這偌大的玉徽院裏,再也沒有了可以請安的尊上。

    以後……沒有人再保護她了。

    雲晚慢慢靠近兩步,小心翼翼地牽住柳渺渺的手。

    她擁她入懷,任由她哭着,自己則一言不發,沉默地讓她發泄。

    鬱無涯默默地看了兩人一眼,手指輕擡,將那扇門緊閉,兀自走在了前面。

    柳渺渺哭夠之後,與她繼續向前。

    三人很快來到浮筠鏡所在之處,這片幽地比雲晚第一次來時還要蒼涼,將將踏入陣地,一面波光粼粼的水鏡便從地面漂浮至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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