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在倫敦喫軟飯的日子 >第 44 章 Chapter44
    天氣逐漸回暖,春天終於快要到了。可是這個可愛的季節,並不像往日那樣備受人們期待。

    天越來越暖和,河面上的垃圾臭味發酵,霍亂也隨之更嚴重了。

    奧斯卡近些天來一直起得很早,他今天決心把那副《霍亂弧菌裏的母親與孩子》畫完,在此之前,他已經把這幅圖畫過兩遍了,但一直不盡人意。

    當他把這畫拿給羅威先生看的時候,這個鬍子怪異的中年人破天荒地點了點頭,告訴他:“你畫的好多了,奧斯卡,明白自己的問題出在哪裏了嗎?”

    金髮的年輕人想了良久,誠實地回答道:“抱歉,我一直想不明白。”

    “我覺得我畫的一直都是這樣。”他在三幅畫上來回對比着,神情疑惑:“無論再畫多少次,也不會發生改變。”

    羅威先生反倒笑了,他讓奧斯卡在自己的身邊坐下。“你過去太注重於寫實。”

    “而且也過於非黑即白了,和你的爲人一樣,非善即惡,十分極端,沒有一點商量的餘地。”

    “你的心思都留在了構圖上,可你畫面裏的明暗、它們的黑白灰呢?它們色相、明度、精度哪一個都不夠。你能把人物神態的特徵把握得很好,但是,他們看上去沒什麼靈魂,你的主題是十分現實的,那麼你要讓欣賞作品的人從你的主題裏得到信息,思緒並能爲之發散。”

    奧斯卡將這些話牢牢記在心裏,這些都是他無法看出的問題所在。

    “別那樣黑白分明,灰色地帶要比它們更大、更多。就像有的事情,也是有挽回餘地的。”羅威先生從口袋裏掏出一隻小小的鼻菸壺,它的肚身很大,呈現出美麗的光澤,十分適合用作繪畫練習的對象。

    他當着畫家的面,重重地抽了一口,從鼻孔裏噴出白煙,然後擡眼看着年輕人:“懂嗎?”

    “好的。”奧斯卡順從地迴應,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實在是沒聽明白後半段。

    ——他沒有那麼高的悟性,但又總覺得對方意有所指。

    “我會體會的。”奧斯卡說。

    “今天下午,會有新的客人來。”羅威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看了一眼懷錶,又把它塞回內側的口袋裏去。“這個客人爲親愛的女王參與的克里米亞戰爭捐贈了不少錢,女王要爲他畫肖像,並作爲她專屬的館藏。”

    “肖像畫由我執筆,你們不用操心。”

    “等到客人來了的時候,你們要好好接待,科勒,到時候你負責去內廳裏通知我。”

    “好的,先生。”

    那位來自意大利的造船商是在傍晚時分纔過來的,這個時候,畫師們和雕塑師們都在用晚餐了,他們急忙起身列隊歡迎。

    只見一頭白髮的愛德華·沃頓昂首闊步地走進大廳,他在巨大吊燈下站定,居高臨下地對着他們問了一句:“羅威畫師在哪兒?”

    科勒立刻上前一步:“您好,沃頓先生。羅威先生已經久侯您多時了,請您跟我來。”

    沃頓在他臉上掃過一眼,就要在人羣前經過時,眼神在科勒身後的、一個有着一頭耀眼金髮的年輕人身上停留了一秒。

    他的腳步忽得頓住不動了,老沃頓眯了眯銳利的眼睛,說道:“我認得你。”

    “?”

    “我們在酒會上見過,你打翻了我宴會上的白葡萄酒。”他一路盯着奧斯卡,居然直接走到對方的面前。

    老先生的個子很高、身形偉岸,說話時聲音富有威嚴:“路易斯·莫里斯先生近來過得怎麼樣?他還在倫敦嗎?”

    他向這個年輕人打聽起路易斯·莫里斯——因爲他一向喜歡與這種精明的投資者打交道。在克里米亞戰場上,他們也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

    “路易斯先生已經回謝菲爾德了,先生。至於其他的事,我不太清楚。”奧斯卡回答。

    “噢?”

    他眼裏流露出不一樣的神情,把奧斯卡盯得一陣緊張。

    果然。

    對方又開口提問:“他怎麼會沒把你帶走?以他的爲人,再加上……”

    “他那樣喜歡你。”

    衆人忽然倒抽了一口氣。

    大廳裏的氣氛立刻沉默下來,周圍安靜得能讓奧斯卡聽到自己的心跳,他的臉幾乎是一瞬間被燒紅了。

    這是什麼情況?學徒們面面相覷,他們看着同伴的臉,發現彼此的眼裏盡是同樣的震驚。

    艾德里安?

    日夜與他們相處的奧斯卡·艾德里安?

    天吶,這堪稱這一年學徒們聽到的最精彩之八卦!

    流浪漢艾德里安被全不列顛王國的首富愛上了!

    他們簡直無法把這兩種人聯繫在一起,艾德里安的人生經歷也未免太過豐富了!他們想笑,想要爲這八卦而振臂歡呼,實在有趣!精彩絕倫!

    科勒的神情也有些詫異,儘管他早已發覺到了什麼,但是當謎底由他人這樣直接地揭曉時,他還是難掩心中的震顫。

    他發現大家都緊盯着奧斯卡的後背,似乎要把年輕人看穿。

    這在前不久纔出了事、現在正對同性.戀風氣苛責的白金漢宮裏,可不是什麼好事。再這樣下去,事態可能會發展得嚴重起來。

    科勒試圖爲奧斯卡轉移目光,又重複了一遍:“閣下,請跟我來吧。”

    老沃頓看了畫家一眼,見這年輕人臉漲紅得充血,才意識到自己似乎不該提起這個,他轉身離開了。

    科勒一把他送到內室,就一路小跑回來。

    奧斯卡已經被人圍住了。

    “女王已經下了命令。”

    “在宮廷裏繼續待着,你一定會坐牢的,奧斯卡。”他們說。

    畫家的肩膀被攬住了,是科勒,他剛剛跑得過急,帽子也不知道掉到哪裏去了,棕色的頭髮被吹得向後攏。

    “別說了。”

    奧斯卡房間裏的那副《墓園的清晨》也不知道被誰拿出來,扔在了地毯上,作爲最直接的證據。

    “首富打的那一場官司是爲了他的情人!而他的情人,就在我們眼前!”他們像聽到了什麼爆炸新聞一樣,一個勁的氣哄,興奮的不得了,叫奧斯卡後背直冒汗。

    “這是雞.奸罪,你看看喬治王子吧,他都得到了什麼下場,他的皮膚爛得像河底的淤泥,縱慾的人會自食其果。”有人圍過來,對他說。“你這樣,會害我們被一同清查的,我們可不想被扣上搞這些玩意兒的帽子。”

    “是呀。”

    奧斯卡難堪地再也站不下去了,他撿起自己的畫,快步走回臥室。

    房間裏沒有點燈,他的心跳得巨快。完了,現在一切都完了。樂觀的幻想、美好的前景,如夢幻泡影一樣,再次從他的眼前消失了。

    沒過一會兒。

    科勒來敲他的門,公爵次子順着門縫低低叫了一聲:“奧斯卡。”

    奧斯卡唯一能說上話的朋友就只有他,現在來關心自己的,也只有一個科勒。

    畫家爲他打開了門:“他們會怎麼處置我?”

    “他們不會處置你的。”

    “可是,事情有些棘手,他們不想讓你待在這裏。”

    “他們覺得清查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出去以後也會被有色的眼光所看待、所質疑。”

    “就像公學一樣,每個人都拿那些子弟作爲反面的教育例子。”

    奧斯卡點點頭:“我明白了。”

    巨大的失落攫住了藍色的漂亮眼睛。

    “我今天夜裏就準備走。”

    “科勒,謝謝你。”他上前一步,用力地抱緊了公爵的次子,眼中滿是不捨的情緒。

    不一會兒,奧斯卡便收拾好了行李,他的東西有些多,尤其是那一堆畫,無法全都運走。

    在挑了幾幅最讓他滿意的之後,他只能把剩下的留在宮廷裏。

    “我會好好照看它們的,以後再遇到,我一定會送還你。”

    “帶上這個。”科勒還送給他一些新衣服:“別再穿你的毛呢大衣了,他們已經舊的不成樣子。”

    凌晨一點時,羅威先生也找到了他。

    “我聽說了,奧斯卡,抱歉。現在的規責懲戒很嚴重,我不能繼續指導你了。”

    “但我知道,你是個畫畫的好苗子。”

    “謝謝您這段時間的幫助。”羅威先生是一位好老師,儘管脾氣很怪,對奧斯卡的指導總是雲裏霧裏,但又總能神奇地指點出問題。

    “真是可惜了,宮廷裏一旦有這樣的流言蜚語,就不得消停。”羅威先生摸着自己的鼻菸壺,似乎有點焦慮,“這樣也好,這樣也好。”

    “什麼?”

    “沒什麼。”

    “這本手稿給你。”他說道,“這是我寫的書。”

    “我相信你看一眼便會懂其中的原理。準確的來說,這段日子,我並沒有教到你什麼,你的進步,無非也都是你自己琢磨出來的。”

    “這是您的原稿嗎?”

    “是,原手稿,我已經出了書。”他說,“因爲霍亂,還沒挑個好日子發行。”

    “我衷心祝願你有一個美好的未來。”

    奧斯卡扯出一個苦澀的笑容,“謝謝。”

    他的未來該去哪裏呢?

    好日子僅僅是過了一個月,他便再次被驅逐出王宮。

    還能再回教堂去嗎?奧斯卡之前聽科勒說過,艾薩克主教已經往戰場去了。

    凌晨兩點。

    可憐的畫家茫然地站在特拉法加廣場中央,不知何去何從。

    一切都回到了原點,偌大的倫敦又把他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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