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美國之前,我和季然剛吵過一架。

    我和他,高中相識坐同桌,他擅長數理化,我擅長語史地,是後來學妹學弟們口中的學霸情侶,我們談了十年戀愛,從十六歲到二十六歲,從兩個高中生談到一個會計師一個小說家,如同人人必將死亡那樣毫無疑問的是,我們深愛彼此,但同時,愛不是解決一切的良藥,我們會吵架,激動時候甚至會動手,姑姑還在世的時候,說我們兩個是都當慣了天之驕子,脊背上那根骨頭一樣硬,沒有俯首彎腰的基因。

    這次吵架,自然還是爲我的工作。

    我是一個小說家,有人覺得這是神祕優雅職業,但長輩們更多的認爲這是無業遊民——爲了蒐集素材,我一年跑十來個地方,季然開玩笑說我是蜻蜓他是湖面,玩笑語氣裏有點嗔和惱,他父母讓他遊說我,找一份公務員工作,穩定下來,不要再東奔西跑。

    咄,什麼年代了,況且我喫喝旅行不用他季家一毛,結果當然是大吵。

    在機場候機時候又接到季然電話,他得知我要去美國,氣的跳腳:“有本事走了就別回來!”

    我譏笑他:“好的,國家主席先生,那請你記得讓海關限制我入境。”

    然後我將手機關機,看看時間還早,從揹包裏拿出本書打發時間。

    書的封面是一張肖像,小楷字寫,岑荔荔(1920.7.20-),照片裏那上個世紀的姑娘很美,有一張小小的標緻鵝蛋臉,黛眉如清瘦遠山,微鬈的髮束一個麻花辮搭在胸前,穿白上衣黑裙子的校服,露出一截細而滾圓的小手臂,長筒白襪踩一雙圓頭的平底皮鞋,猜想應該是黑色或棕色。照片攝於1936年,這個如今已經90高齡的老婦人在這張照片裏只有16歲,高貴、秀美,還帶着一點少女的嬌憨。

    她是我這次去美國的目的。

    前不久報紙上刊登了一則消息,曾經的船王之子周公子去世了。每天都有名人在去世,從政到商,末日之前,大家爭先恐後地登船佔頭等艙,而這位曾經的船王之子不過是民國衆多名流之一,這個消息並未引起太大轟動,但我卻上了心,我是小說家,對一切傳奇都嗅覺敏銳。

    而岑荔荔,是周公子的前妻。

    是的,前妻,早在1949年他們就離婚了,其中情由湮沒於塵埃,無人知曉,我這次去,就是爲了挖掘這個情由,想要以此爲藍本,寫一個愛情故事——或許不是愛情故事,其實我想過,聽說周公子死,岑荔荔是否會有大仇已報的快感,畢竟她是他的棄婦。

    岑荔荔1943年去到美國,從此再沒回過國,她住在曼哈頓。

    陳叔來機場接我,一路黑着臉,低氣壓在頭頂盤旋,不怪他怠慢客人,實在是我強他所難。

    據我所知,1953年後,岑荔荔一直是拒絕接受採訪的,這次我能有幸,多要托賴陳叔,準確的來說,是我以情義要挾了他。

    第一次見到陳叔是在姑姑的葬禮上,他是姑姑年輕時候的同學和愛慕者,在那次我才知道,原來姑姑竟然認識岑荔荔的管家。周公子去世後,我軟磨硬泡,以給陳叔看姑姑生前日誌爲誘餌,終於磨得他同意我採訪岑荔荔。

    進門前,他強調:“不許提姑爺和小姐離婚的事情,不許提姑爺去世的事情。”

    周公子與岑荔荔離婚已逾半個世紀,但在岑家,依舊稱呼周公子爲姑爺,而周公子早在離婚後不久就另娶了新人,這真令人覺得哀傷悱惻。

    我連連答應,若她真的愛他,我確實不應用她生命中最痛的兩件事情刺激她。

    一進客廳便被驚住。

    好似走進了民國劇的置景現場,最最精細考究的民國戲劇組,時間的輪子在這裏被卡住,這間房子裏的人永遠活在上世紀。

    樓梯吱呀作響,我擡起頭,陳叔攙着一個老婦人下來了。

    那就是岑荔荔了,如果沒有記錯,她應該已經九十多歲,但看上去她至多七十歲,時間在她的臉上停下來了,她是一個安詳的老貴婦,至好的是身上沒有死亡的味道。

    我呆呆地看着她,直到她走到我身邊,對我微微一笑。

    這一笑,讓這個90歲的老婦人,和照片上那個16歲的少女重疊了。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