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大明女伯爵 >001【桃花扇 餘韻】
    問秦淮舊日窗寮,破紙迎風,壞檻當潮,目斷魂消。

    當年粉黛,何處笙簫?罷燈船端陽不鬧,收酒旗重九無聊。

    白鳥飄飄,綠水滔滔,嫩黃花有些蝶飛,新紅葉無個人瞧。

    光復三年,九月十七

    金陵的秋日與他地無二,老話說,重陽前後多風雨,一場秋雨下來,世間便萬般純淨。又稍與別處不同的是,金陵的秋也是工筆重彩的金色、紅色。

    金色、紅色皆是帝王之色,只是配上秦淮河畔的殘垣朽木,卻讓人喉頭髮哽……這本是綺靡溫柔之地,而如今卻是人去樓塌,魂消夢斷。

    蘇崑生今日起了興致,三年不曾進南京的他,此時卻挑着一旦柴從聚寶門進了城。沿着秦淮河迤東而去,這一路上滿眼的蒼涼讓他覺得陌生異常,襯着夕陽如血,不敢想,它竟是曾經再熟悉不過的地方。

    慢悠悠的行至舊院門口,蘇崑生頓住腳,耳邊彷彿聽見小狗的汪汪聲,他睜大眼睛細細瞧着,卻始終不見那個小東西衝出來咬住他的衣襬。

    儘管已經面目全非,但他知道這裏,是香君曾居住的媚香樓。‘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他眼中閃過一絲恍惚,想起了煙花綻放,彷彿生生滅滅全濃縮在一瞬間。

    蘇崑生愣怔半晌,末了不禁搖搖頭,暗忖魔怔了。接着一聲輕嘆,遂轉身離去,不再停留。

    柴火稍沉,他便用兩手扶着,擔子一前一後壓着肩膀,走這一路伴着吱吱呀呀聲,倒顯得頗有節奏。但走的並不快,因爲眼光總在踟躕流連……當年粉黛,何處笙簫?嫩黃蝶飛,新紅葉卻已無人瞧。

    蘇崑生有一把好嗓子,謂之‘南曲當今第一’,又曰‘魏良輔遺響當在蘇生’,吳偉業稱其‘如昆刀之切玉,叩之粟然,非時世所爲工也’。

    此際他忍不住喃喃低唱:“柳絲綰不盡東風怨,蘭露如啼眼,青青燕尾簾。壺內真珠,解鸘裘可換。悄步曲江煙,看落紅一陣陣把春光餞……”

    還尚未走到桃葉渡,歌聲戛然而止,餘音還在,眼角已帶上笑意,往河畔望去,那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半躺在河邊草叢裏,身邊還擺着魚簍兩隻。這身影兩分愜意外加八分懶散,讓人十分羨慕,想是躺了好久,也不知捕着魚沒?

    “老傢伙,今天可有的魚喫?”蘇崑生笑問道。

    身影居然動了,伸出手掀了草帽,露出一張麻子臉。

    這麻子臉一見來人,笑了:“我道是誰?原來是蘇教習,難怪剛纔似有歌聲縈耳,還以爲自己人老眼花後,耳朵也重聽了。”

    蘇崑生稍許興奮,呵呵一笑,放下柴旦,三步並兩步也來到草叢邊,席地而坐。

    “你柳敬亭曾何等豪邁,張口就來的‘老子江湖滿自誇’,怎的如今就成眼花耳聾了?”

    “哎,人不服老不行啊~”柳敬亭笑着由他調侃,旋而又道:“稀奇啊,三年不見進城的某人,今日倒來趕晚集?”

    蘇崑生打趣:“就不能是想喫魚了嗎?”

    “切,口是心非!”柳敬亭露出不屑:“這時候喫什麼魚,還不如來碗糖芋粥,再說了……”

    “嘿嘿,再說說什麼?”

    “你也不怕魚腥薰了茶味。”

    “茶?哪裏有茶?”蘇崑生聞言一愣,扭頭往岸上瞧,不由一哂:“喲,還忘了這裏是花乳齋。”

    “都快忘了閔茶是啥味的了,”柳敬亭帶着些許感慨。

    閔茶,他蘇崑生也很久沒喝了,望着那片破敗屋宇,昔日點滴又漸漸涌上心頭,卻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

    “聽說這兩年那蘭雪茶賣的甚好,倒是閔茶越發無人問津。”

    “現如今松蘿都叫蘭雪,蘭雪也被當成松蘿,說來好笑,俗人都只認蘭雪卻不分真假,殊不知真正的蘭雪哪能這麼輕易得到?”

    “蘭雪是蘭雪,再不濟也叫日鑄,怎就成了松蘿?”蘇崑生有些失笑。

    須臾,繼續問:“誒對了,這創蘭雪茶的張宗子如今又在哪裏?”

    “在他老家吧,不在老家還能在哪兒?”

    蘇崑生似憶起什麼,又道:“說起閔茶,吾就想起一事,還記得崇禎戊寅年秋天那事嗎?當時可是轟動留都,只可惜吾彼時不在桃葉渡,無緣見證。”

    “戊寅年?”柳敬亭略一思索:“莫不是許州兵變那年?”

    “正是,兵變是十二月,吾說的是那年九月之事,張宗子從山陰來留都,專程找閔汶水喝茶,卻被那閔老頭故意刁難,讓他枯守一天,直到後來他說:‘慕汶老久已,今日不暢飲汶老茶決不去’。閔老頭見他果然是癡人一個,甚喜,這才起爐烹茶,於是纔有了一出茗戰好戲。而後常被人提及,每每說到精彩處,無不是如親眼所見一般。”

    柳敬亭想了起來:“原來這事,你一說我倒記得,張宗子自詡‘茶淫橘虐’果然是不錯的,我還記得後來他走,還是汶老和王月生送的他。”

    “王月生……”許是很久不曾聽到這名字,蘇崑生有那麼一瞬茫然:“也是,她好茶,常去汶老那裏飲茶。”

    稍頓,又小心問道:“王月生她……後來怎樣?”

    這‘後來’所指,柳敬亭懂,但一語如何道盡?他沉默半晌,方吐出二字:“很慘……”

    聞言,蘇崑生張了張嘴,卻啞了聲,彷彿這兩字如鯁在喉。其實一開始就料到了結局,往後所有的猜度無非是心有僥倖。

    朱市妓王月生,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終究還是沒逃過一劫。

    柳敬亭神色淡淡,似習慣了世間生死分離,又道:“說說你吧,自九江一別鮮少相聚,你又是如何度過這三年時光?”

    蘇崑生沒有急於回答,半晌,卻反問之:“老柳,有一事吾耿耿於懷至今,百思不得其解,今日既遇到你,不如先爲老弟解解惑?”

    柳敬亭看他許久:“莫不是還想問……聖上爲何那樣對左公?”

    “正是!吾一直想不通。後來只想到一個可能,就是四年前的三月十九……”蘇崑生眼神裏透着一絲困惑,又彷彿陷入回憶中。

    “……京師被闖賊攻陷,不日,太子,即聖上出逃天津準備走海路。四月時,阮、馬二人在淮安擁立福王,與東林諸公發生齟齬,而那時太子還未抵達南京,事實上就已陷入孤立,左公在當時沒有明確表明擁立太子與否,所以才……可是這個原因?”

    “柳敬亭微微一嘆:“左公當時沒及時表明立場,此一層,但未必是主因,還有一層……你可記得,後來有人批過,說左公是‘勇於虐民,怯於大戰’。怯,無非是說左公曾假借‘太子’密詔赴南京救駕,就爲了避免正面對敵……”

    “可是!”蘇崑生立即打斷,而且瞪大雙目似有不服:“那時在淮安就謠言四起,‘北來太子’的消息時真時假,讓人辨不清真僞,又怎能全怪在左公一人身上!”

    柳敬亭見他莫名激動,不由笑了:“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

    “吾……”蘇崑生頓時噎住,半晌方吐出一口濁氣,渾身似泄了氣力瞬間萎靡下來。

    “都說左公是擁兵自重,但他又有何大錯?要錯也錯在身不由己!我只是爲他惋惜,若不是這般,他也不會病亡於九江。”

    柳敬亭喟嘆一聲,道:“時也,命也,運也,非人之所能也。”

    蘇崑生聞言,只得苦笑:“是啊,命運不濟!”

    一時間沒了言語。

    沉默中,蘇崑生緩緩擡頭向天際望去,眼裏卻空無一物,柳敬亭依稀聽得他一聲嘆息,似喃喃自語道:

    “瞧瞧這金陵城……這是金陵城?帝王建都之地吶!曾經是公侯戚畹甲第連雲,宗室王孫翩翩裘馬,烏衣子弟湖海賓遊,靡不挾彈吹簫,每開筵宴無不羅綺芬芳,乃欲界仙都,昇平之樂國……而今再瞧,門祚衰微如斯!戰亂兵燹盡使園林湮滅,風流雲散,蕭條冷落,大非昔比!我這心裏……難受啊,真想放聲大哭!”

    柳敬亭垂下眼眸,隱去眼底的晦澀,須臾,口中嘟囔道:“只可惜這裏沒酒沒弦子,若不然,定會謅上一曲。”

    “好主意!”蘇崑生聽得真切,便斂住心中悲苦,轉而大聲道:“無酒又何妨?等我賣了這旦柴換了酒來!咱也不用雲板弦子,就清歌一套《哀江南》如何?”

    柳敬亭聽了哈哈一笑:“一生嚼徵與含商,笑殺江南古調亡……這是苦中作樂也!”

    金陵秋色醉人心,何須用酒,就已經醉了。

    蘇崑生忽然發現,晚霞燒紅了天際,襯着醉人秋色,紅的無比純淨。

    他想起李煜,曾懷着何種心情來對酒當歌?

    你對酒當歌,笑嘆世事無常,卻又對朝代更迭心知肚明。

    你見‘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只是男兒無能,守不住這金陵百里。

    你嘆‘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只是守不住江山,悲南唐破碎,百姓疾苦。

    你傷‘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只是金戈鐵馬已辱我山河,毀我家園。

    你惱‘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只是你爲自己的無能而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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