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空灰暗,沒有一隻活物飛過。大風裹挾着沙塵,讓人窒息。
這場自正月頭一天就開始的沙塵暴,又一次肆無忌憚的劫掠京城,讓宏偉的紫禁城都蒙上灰色。彷彿歷史塵埃,被狂風捲過,又‘撲簌簌’跌落地上。
一片死寂……
世間真如此安靜?
早就過了上早朝的時候,午門前還是一片空曠,可鐘樓上卻有一人,只見他拂過槌擺,輕輕摩挲着,又順勢拉開……
他將要敲的是景陽鍾,這敲了二百餘年的景陽鍾,如今對他來說,儼然成了喪鐘,因他終究逃不過歷史的宿命。
再把視線放低,從午門中軸線向北望去,正北是皇極門;東首,是文華殿;文華殿迤北,是改了名的端本宮,那本作爲太子大婚後的宮殿,這些視線所及的地方,無一不是空空蕩蕩。
這座宮殿未來的主人,連同另外兩個弟弟,昨夜已被安排送出宮藏匿,但中途卻出了一點岔子。也是無奈,兵荒馬亂的日子裏,誰還顧得上誰?連親戚都靠不住。
而出了岔子的,正是那座宮殿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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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慈烺彷彿做了一個悠長的夢,夢中有羣孩子唱着歌謠:
“老天爺,你年紀大,耳又聾來眼又花;老天爺,你年紀大,你看不見人來聽不見話。”
“殺人放火的享受榮華,喫素看經的活活餓殺;殺人放火的享盡榮華,喫素看經的活活餓殺。”
“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罷!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不會做天,”
“你塌了罷!你塌了罷!你塌了罷!”
朱慈烺覺得十分奇怪,怎會有如此怪異的歌謠?他正想上去問問,但那羣孩子卻突然作鳥獸散,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餘音還在,空曠的四周彷彿有回聲,讓人更添恐慌。朱慈烺站在那裏,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圈,入眼的只有一片慘白,彷彿剛纔那羣孩子只是他的幻視幻聽。
“喂,有人嗎……”
“這是哪裏……”
“說話呀……”
世間無人迴應,彷彿他是被宇宙拋棄的孤兒,他心裏難受極了。
“殿下,你醒醒,你醒醒,快醒醒!”
“闖賊就要打進來了!”
夢中的朱慈烺,忽感地動山搖,他大叫一聲,渾身猛地一哆嗦,瞬間清醒過來。一睜眼,便看見頭頂上有梁枋,與夢中的場景截然不同。
“我在哪裏?”他自以爲很大聲的問着,神識卻依舊停留在夢裏。
“殿下,你總算醒了!”身旁的宦官喜極而泣,但立馬意識到不對,又擦了把眼淚。
朱慈烺扭頭望向他,一個陌生面孔,卻不是夢中孩子的模樣,雖然在哭泣,但能清楚的看見他眼裏還有恐慌。
他爲何恐慌?
“殿下,咱們趕快逃出去,闖賊馬上就要打進來了!”
朱慈烺神元還未歸位,潛意識中只是選擇性的解讀他聽見的字句,他理解了‘出去’,於是嘴脣翕動:“去哪裏?”
“去成國……”
宦官還未說完最後幾字,遠處就傳來低沉而嗚咽的鐘聲……那是景陽鍾發出的悲鳴,一聲一聲,震得人心發顫。
朱慈烺忽然覺得那顆心被人狠狠一揪,瞬間痛徹心扉,連忙用手捂住心口。
“陛下,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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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九,
這十日,紫禁城一片悽風苦雨,狂風過後迎來瓢潑大雨,晝夜交更不曾停歇,似乎老天也怒了。冰涼的雨水一遍又一遍沖刷着滿是塵埃污垢的大地,卻怎麼也衝不掉骯髒,反而泥濘成一片。
也有例外,泡子河的景色就與城中迥然不同,所謂不遠市塵外,泓然別有天。在崇文門東城角,窪然一水,東西亦是堤岸,岸亦園亭,堤亦林木,水亦蘆荻,蘆荻下上亦魚鳥。
泡子河以東有呂公祠,北面還有貢院,逢春秋兩季科考時,學子們都愛去往泡子河附近的廟觀乞夢求願,以求高中,是以香火及旺。
這年不是科舉之年,呂公祠從開春至今,香火淡了不少,再加上時局動盪則更加冷清,好在偏安一隅,倒有些亂世桃園的意味。但也不能說這裏就是安全之地,卻是因爲一直有一個隱憂。
大順軍進城之日,即太子失蹤之日,十日來,京城瘋傳‘太子下落’的各種傳聞,百姓乍聽皆信以爲真。只是沒過多久,又有‘太子已亡於亂軍之中’的傳言甚囂塵上,一時間竟讓人難辨真僞。
倒是李自成一直沒有放棄尋找太子,只是如今他所面臨的問題,與尋找太子相比則麻煩的多。而當‘太子亡故’的消息傳來,他內心還是有一絲動搖,但依然吩咐手下盡力尋找,並囑以‘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要消滅一個傳言最好的辦法,當然就是用另一個傳言代替,這種伎倆對於‘朱慈烺’來講不難。隱藏身份是他目前要面對的首要問題,其實接下來纔是最爲棘手的,他必須儘快離開。
同樣是這十日,
‘朱慈烺’經歷了他人生中最爲艱難的十日,是地獄一般的煎熬,無時不刻都在擔心自己的命運,殫精竭慮的推演各種可能,雖然表面看起來冷靜,其實內心已到了崩潰的邊緣。
以至於穿越這種匪夷所思的經歷,讓他根本沒有時間去細想,匪夷所思又如何,難道現在還能把‘朱慈烺’還回去?
其實有沒有原主的記憶已經不重要,甲乙之年的種種歷史脈絡,他比現在任何一個人都清楚。當蝴蝶翅膀已經展開,預示着最初的推演開始應驗。
而命運的拐點就在於他找到了馮元颺留在京城裏的聯絡人,爲此,這幾日來一直緊繃的弦,終於可以輕鬆一陣。
天津巡撫馮元颺,是崇禎留給自己的最後一條路,如今正好成了朱慈烺在萬千荊棘中扒出的一條生路,幾十艘船,百餘名手下此時正在通州候命。只是在離京之前,尚有一事……還未成定數,朱慈烺心中也惴惴不安,這是他所進行的推演中,存在的一個未知變量。
呂公祠裏也有一窪池子,堤岸上種了不少林木,春天的模樣還是能在這裏一覽無餘,只是此刻,朱慈烺卻沒有什麼心情去欣賞。
太監王朝貴從外邊匆匆奔跑進來,後面還帶着一年輕人,這人就是那位聯繫人,馮元颺的兒子,原本是錦衣衛一個百戶。兩人皆是一身平民打扮,破衣爛衫,就差點衣不蔽體了,頭上也是亂糟糟,一看就是好多天不曾打理。當然,以現如今的局勢來說,自然是穿的越破越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