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府右衛暗查了全城的藥鋪,查出許多關靜齋私下買藥的痕跡,她做得很隱祕,分了幾次,每次只買一味,而且換了幾家店……”
“所有單子加起來,一起拿給鄔神醫看。神醫說…說是極爲陰毒的慢方,剛開始,表面不會有任何症狀,但能蠶食人的內裏,一旦遇上生產這般的大事,霎時便會氣血崩虧,所以你那時候才……”
“趙指揮使怒不可遏,隨即帶人去拿她,可關靜齋似乎早有準備,她穿了自己出嫁時的紅衣,坐在牀上等着。趙大人他們一到,關靜齋便服了劇毒……”
等談玉茹戰戰兢兢說完,顧予芙始終未能從震驚中醒來。
玉茹吞吞吐吐抖落的那些話,如同燎原的火星,不解與痛苦煎熬着她,彷彿燒在熾焰裏。
劭哥必然已經知道了,他閉口不提,定是怕自己月子裏太過傷心。
顧予芙能理解楊劭,卻實在,無法理解關靜齋。
那樣英姿颯爽的姑娘,曾經善待自己如姐妹,有朝一日,竟然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這一切謎團唯一的線索,唯有談玉茹最後說的,關靜齋在趙雲青逼問之下,臨終前留下的隻言片語:
“到底…爲什麼要這樣做,好像連我自己…也不是非常清楚……但天底下,總該是有公平的……我…和予芙一起在安慶時,她比我苦……後來那些年,我明明…比她,做了…更多努力……”
是的,那時候自己比她苦,苦很多。
在安慶時,爲了微薄的生計,熬夜到天明是家常便飯。不僅如此,背後還常有人對着自己指指點點,流言蜚語都在說,顧家丫頭許了人卻被婆家嫌棄,二十好幾也過不了門……
可那時候,那樣難的時候,關姐姐都明明是體貼的……
與愛人重逢,當了攝政王妃,竟然這樣讓她不快?可自己,從來沒有因爲身份,在任何地方怠慢過她……
等談玉茹走後,顧予芙頭疼欲裂,不禁垂首,伸手扶住了額。
含在眼中的冰涼水光,終於凝成一滴眼淚,悄然滑落而下。
儘管關靜齋的事情,一度給了顧予芙沉重的打擊,可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她不得不盡快叫自己振作起來。
下午,顧予芙叫來可靠的婢女,讓她往宮裏遞個信兒,請婉嬪對殿下那邊的風吹草動格外留意。
她不知道的是,爲了查出當日的刺殺是否有明王授意,府右衛冷酷的刑訊,也正緊鑼密鼓地悄悄進行着。
詔獄裏又黑又冷,到處瀰漫着一股濃重的血腥味,不時有老鼠爬過房梁。一個男人下半身泡在髒水桶裏,上身只剩中衣,縱橫交錯,佈滿一道道猙獰的血痕。
他的對面,坐着一個臉帶刀疤的中年人,那是詔獄的掌獄使,府右衛僉事蔣彧。
手裏的烙鐵燒得通紅,蔣彧正慢條斯理地勸:“你的手下,已經有人招了,說他將刺客情形報於你,後來是你下的令,將人都放了,還特別叮囑不可聲張。在那之前,你曾突然進了一趟宮,你進宮,到底是去做什麼?”
被綁住的男人頭都不擡,蔣彧冷笑一聲又道:
“張大人,大家都是同僚,既然請你來,何苦非要…敬酒不喫喫罰酒!”
“同僚?張某…從三品城防都尉……趙雲青…也不配和我做同僚…”被綁着的男人緩緩擡起頭,竟然是張翰文,他猛地呸出一口血沫,正啐在蔣彧臉上。
立刻有人上來,揪住張翰文的頭髮,給了他兩巴掌。
蔣彧面無表情,從懷中取出棉帕輕輕擦臉:“招了吧,刺殺王妃,是不是明王授意?”
“畜生,楊劭這個畜生……你們跟着他的…都是…走狗…狗……”張翰文口中含着血,無畏大笑起來,“走狗…死全家……”
“老子一家八口,十一年前就死絕了!”蔣彧嚯地站起身,狠狠捏住張翰文的下巴,陰惻惻道,“若不是主上,我這輩子都報不了仇。再敢罵主上一句,我就把你兒子捉來,當面剁了。你想好了再說話,招不招?”
“我與殿下…談佈防…”張翰文咬着牙,表情猙獰,“不知道…什麼狗屁刺客……”
“再打!”
蔣彧鬆了手,緩步回到座位上,身後應着鞭聲又響起一陣慘叫。
遠遠的,鎖頭叮噹,隨着門開一股冷風竄入,這間陰森的牢房裏,終於透進一道光。
走在最前面的府右衛手裏提着燈籠,趙雲青裹着大氅走進來,沒兩步便停住腳步。
蔣彧看見來人,立刻起身,順着走廊一路迎上去。
“回指揮使,這是個硬骨頭。”蔣彧恨恨道,“先禮後兵,軟的硬的都不喫,至今沒肯透露,他同明王到底談了什麼。”
趙雲青皺眉,默不作聲。
“但那日守城門的士兵,有人還沒進來,便都交代完了。”蔣彧忙又補充,“那隊僞裝成商人的刺客,城防當時的確盤問過,還從刺客身上,搜出過府裏的地圖。”
“故意放走刺客,危害夫人和世子,這罪過滅三族只是早晚。”
趙雲青的半邊臉叫燈火照住,另外半邊模糊不清,只從昏暗的光線裏,射出一道冷峻視線,落在張翰文的背影上。
“但他是關鍵,不招,便拿不定鐵證。你詔獄的本事儘管使出來,別先弄死了就行。此事幹系重大,最多再給你一天,主上還等着回話。”
“指揮使放心,即便他是鐵打的,咱們也定撬開他的嘴。”蔣彧拱手,說得堅決,“絕不耽誤主上大事!”
“嗯,辛苦兄弟了。”趙雲青松了語氣,含笑拍拍蔣彧的肩,“今日元宵節,主上吩咐了各處都送湯圓和好菜來,等會兒到了你們先趁熱喫,喫完了,還有給大家的花紅錢。”
“先辦事,小娘養的不招,飯也喫不香。”蔣彧也笑起來,“替兄弟們謝主上賞。”
趙雲青微微點頭,轉身便又帶人出門而去。
正月十六。
張翰文已連着兩日未曾露面,城防衙門裏壓着他家送的急假條,說是老家有喪,便也沒當回事,調了他的副手代值,一切運行照舊。
明王沈延宗爲了年前的事,心中始終惴惴不安,過了節又特旨召見,才聽說張翰文告歸之事。
他越想越是害怕起來,怎麼正這個節骨眼上,人說走就走,莫非張翰文畏懼楊劭,遁走避禍?細思極恐,沈延宗只覺得如芒刺在背,再坐不住,急急便擺駕毓秀殿,找周貴妃商量。
沈延宗到時,正撞見周令儀,在教訓一個犯錯的小宮女。
倒在地上的小丫頭,臉腫得老高,看起來已被甩了許多巴掌,前臂之上,甚至還有鞭痕。
“你是不是目中無人,看不起主子?”周令儀的鳳目裏含着笑,然而堂下的小丫頭早哭得涕淚橫流,斷斷續續嗚咽着:“我是一時失了手…才…”
“和本宮說話,竟然不自稱奴婢?掌嘴!”清亮的耳光啪地響起,聲音傳來,沈延宗杵在門外,進退兩難。
他的背後一片發涼,令儀如今,對待下人越發嚴苛了……
“殿下!”周令儀擡頭,才忽然看到明王來了,不禁怔怔出神。
“貴妃…你……”沈延宗硬着頭皮,緩緩踱進來,“我想和你商量要事。”
身後宮人紛紛低頭,周令儀一使眼色,衆人立即退下,連那地上的小宮女,也急忙捂着臉朝外爬。
熱茶端上來,最後一個婢女低頭退出去,瓷杯之中白氣蒸騰,一縷茶霧籠在周令儀身上,叫滿身金翠的她,越發有了遙不可及的距離感。
“延宗。”可她開口,仍然是輕聲細語,甚至比往常更加溫柔,主動伸出玉手,攏住了沈延宗的手不住摩挲,“有什麼話,都可以告訴我。”
沈延宗緊繃的心絃,終於慢慢放鬆下來,將心中的憂慮一一訴來。
周令儀眼中的光漸漸幽深,秀眉緊蹙,思量了一會兒才道:“這樣看,張翰文該早除去。但如今已經晚了,你我若惶恐,只會更加無濟於事。”
“除去?”沈延宗一愣,“張都尉平素對你我那樣忠心,若爲這個便殺良臣,以後誰……誰還會再對我好?”
“延宗,我早說過,婦人之仁只會壞事。”周令儀鳳目清冷,坐正了身姿,“張翰文如今,若不是真回鄉奔喪,而是落在了楊劭手裏,一定會把你供出來。”
“攝政王……會不會已經發現了那件事?”沈延宗聽完渾身一顫,要是楊劭知道了,自己曾縱人去害顧嬸嬸,恐怕絕不會善罷甘休。
“事到如今,怕又有什麼用?”周令儀咬牙道,“說到底,楊劭這個禍根不除,你我以後一輩子,都要擔驚受怕!就該趁他沒回來,派人殺了顧予芙,再推到刺客身上。”
派人殺了顧予芙?
沈延宗面色煞白,便聽周令儀繼續道,語氣裏有毅然決然的定論:“但現在還不晚,楊劭是一個人回來的,兵馬都在金陵,延宗,如今,是我們最後的機會!”
“你的意思……我們現在,該派禁軍去殺楊叔叔?”沈延宗眼前一片茫然,“可這樣的話,等到了金陵,他的那些心腹愛將…會不會和我們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