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浪在沙丘掠過，帶來一股炎熱之氣。
君娉婷看着綠峒窟邊駐紮着一隊士兵，來來回回巡邏，帶來的護衛一個接一個搬運着東西，早已等候許久的馬車上堆滿了行李，此時，還有大堆的行李繼續往上放。
他們該離開了。
君娉婷在昨晚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無比喫驚，但姜玄祁說，我們在這裏停留太久，該回王都了。
他的計劃是帶着那隻傀儡一同前往龍城，而後從龍城運往王都，分成三路離開。
君娉婷想到偃師，他與傀儡分離不得，如果他們離開豬籠丘，那麼，他一定會跟隨而來。
如果偃師再度回到王都……她看着姜玄祁冷峻的神情，忽然間福至心靈，這或許就是他的打算。
並未多說，姜玄祁行事總是如此雷厲風行，第二日便有大隊人馬到來，準備離開的事宜。
綠峒窟外新搭建的棚子下坐着許多人，陸堯搬了個木墩子坐在最外頭，兩隻腳離地面隔了一段距離，無聊地甩來甩去。
君娉婷將他招呼過來，問他見過李暮山沒有？
陸堯搖搖頭：“老爺昨夜裏回來，將他叫過去說了什麼，我就沒見過他了。”一般出門在外，衆人皆稱姜玄祁爲老爺，陸堯雖然有些呆，但是無論如何，他還是將這一條牢牢記在心裏。
“那他呢？”君娉婷也沒見過姜玄祁。
“老爺早上去了府衙一趟，說要派兵守住這裏，雖然那些晉國的奸細被逮到，但是，既然葛老爺業已伏誅，此地兵力不足，那麼，便由老爺信任的人正式接管此地。”
豬籠丘雖然說是昭國的國土之內，但是內中人員確實複雜，實際上，還是由本地人所操控，府衙不過是名義上的稱呼，不與那些大族沆瀣一氣已然算是好的了，此遭，也正好將那些大族收拾一頓，重整此地。
姜玄祁看似並未如何插手，不過是在適當的時候擒拿一些首腦，殺雞儆猴般讓當地豪紳看上一遍，他們就一個個乖順了許多。
這裏，以後被他派遣的人鎮守，自當安穩如山。
等到將要離開的時候，君娉婷依舊未見姜玄祁，一手抱着畢休，輕撫他順滑的皮毛，坐進了馬車之中，霜序提着點心與茶水伺候在她身側，察言觀色看着娘娘需要什麼，除此之外皆靜默無聲，讓人幾乎察覺不到她的存在。
君娉婷掀開一角車簾看向外面，依舊是黃沙漫天，四肢乾瘦腹部凸起的小孩子蹲在路邊，仰着頭看着馬車，她放下了簾子。
當馬車徹底離開豬籠丘後不久，數匹快馬趕了過來，馬車微微停頓，君娉婷看向前方，便見一人彎腰進了馬車，他拍拍身上的灰塵，坐到了君娉婷身邊。
“怎麼這麼多灰？”君娉婷幫姜玄祁取下金冠，將他的頭髮整理好之後，幫他重新戴了上去。
“解決了一下不乾淨的東西，已經沒事了。”姜玄祁將外袍隨手放在一邊，擦了擦手，從不離身的佩劍被他放在兩人之間。
君娉婷見了，覺得稀奇，拿起來看了看，姜玄祁一擡眼，剛要說話，但想了想，又沒說什麼，低下頭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塵。
“從前常見你帶着它，卻又極少帶去正式筵席，大約極少有人見過吧。”君娉婷看着劍鞘的紋路，只覺得古樸又玄妙，上面的劍紋似兇禽古獸，又像是某種上古的文字。
“你從前的佩劍不是天衡嗎？”
姜玄祁道：“斷了。”
“斷了？”君娉婷喫驚地連音調都微微上揚，她記得從前姜玄祁對於天衡的愛惜，畢竟，那是他的父皇在他十歲那年賜予他的，他每日都會用特製的密油潤劍，放在案邊，怎麼會突然斷了？
“怎麼斷的？你怎麼從未同我提起過？”君娉婷不由問道。她只是覺得，從某一日開始，他便不再帶着那柄劍了，本以爲是年歲漸長，他明白了長者對自己深切的期望與肩上愈重的擔子，不再將那柄劍當作單純喜愛的器具，將其藏於匣中，不曾想過那柄從潁都被精工巧匠煉製而成的寶劍最後會是這樣的結尾。
“一時不慎。”姜玄祁的目光落到車簾之外，車簾邊緣繡着一朵並不明顯的暗金色九瓣蓮花，他最後的視線落到蓮花上，一瞬間似乎見到遙遠的蓮池底下幽暗的陰影，他說，“已經無法修補，所以我將天衡埋在了某個地方。”
看着他的神情，君娉婷也失去了欣賞寶劍的興趣，將手中的劍還給了姜玄祁。
姜玄祁似乎看出了她的掃興，故意說：“潁都在數月之前曾經送來一柄霍闕劍，削鐵如泥，你若是有興趣，回去給你玩玩。”
姜玄祁暗笑不已。
“哪怕不擅用劍，也不代表永遠不會，送來霍闕劍的劍師是難得的好手，或許你有興趣見一見。”
“昭國的國後面見潁都送劍的劍師，陛下，您覺得合適嗎？”君娉婷調侃他，故意這樣喚他。
雖然是這樣說，但是他知曉自己對於擅長用劍的李伏青頗爲羨豔，便這樣體貼地爲她考慮，願意讓人教授她劍術，君娉婷心中頗爲感動。
“昭國的國後不能隨意麪見外臣，但是，我姜玄祁的娘子可以，我自然想讓你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姜玄祁這番話說得理所當然，並未經過絲毫矯飾，但帶有一種天然的誠摯。
君娉婷臉上發熱，真覺得這個人有時……叫人不知道該怎麼說纔好。
要說熱烈直白，這兩個詞簡直跟他不沾邊，他心中的事哪怕是叫人挖出來，也猜不准他到底在想什麼，但是要說他的滿腹玄機，他偏偏又一句大白話叫人不知怎麼接茬。
君娉婷捻了塊糕點緩緩咀嚼，這樣，免得還要跟他說話，害得自己臉紅心跳不知作何反應。
就這樣他們很快到了龍城。
這裏雖然也是邊境之地，但是要比豬籠丘繁華許多，來來往往皆是商賈，還有一些高鼻深目的異域之人說着昭國官話跟街邊的小商販交談，他們這一行人雖然頗爲顯眼，但是在龍城之中，也不算罕見，因此並未引起什麼人的注意。
唐昭率先跟龍城的驛站打好招呼，將車馬放在驛站之中，其餘的人都住在龍城之中的一處別院。
“娘娘，坐了一路馬車，肯定累了吧，我讓人燒了熱水，給您泡泡腳吧。”霜序將衣袖挽到肘邊，手中提着一桶熱水。
“我只是坐着，哪裏就累到了？”君娉婷讓霜序不必操勞，自己拿了本書卷看着，等到看完一卷的時候，天色已經昏暗了下來。
畢休在她腳邊喵嗚叫了一陣子，就自個兒到後廚賣萌要喫的去了。
如今所有人都知道“夫人”養着一隻小貓，小貓討好人的時候又分外可愛，見了他就忍不住喂他一些喫食，不出幾日，畢休竟然長胖了許多。
至少現在，巴掌大的辰幽橐再也帶不動畢休了。
君娉婷看着一貓一鳥互相打鬧着出去的場景，微微笑了笑，放下書卷活動一下身體，走出了房門，經過偏房的時候，她忽然間看見了熟悉的面孔，一閃而過。
等到晚間霜序送來晚膳的時候，君娉婷舀了一勺羹湯，緩緩道：“陸堯如今在哪兒？”
“他，不是一直在隔壁院子裏嗎？娘娘要見他的話，婢子將他叫來？”
“嗯。”
等到霜序帶着陸堯到來的時候，君娉婷已經放下手中的筷子，握着書卷在一旁看書。
“拜見娘娘，您有何吩咐？”陸堯有些不習慣這樣行禮的動作，但還是一板一眼做好。
“霜序，吩咐人將杯盞收拾下去，給我送些梅子湯來吧。”君娉婷用書卷扇出一點風來，有些唏噓道，“近來的溫度真是越來越高了。”
“快到暑天了，自然會熱一些。”霜序垂下頭顱，頷首道，“婢子這便吩咐廚房去做梅子湯。”
等到霜序與其他丫鬟離開，君娉婷才慢慢看了陸堯一眼，道：“你將陸生那小孩兒也帶回來了？”
“是，經過陛下允肯的。”
“李暮山呢？”君娉婷問。
陸堯呆了一下，不知道怎麼迴應。
“我今日看見他了。”君娉婷說，“那日李暮山與陛下說了什麼，我並不在乎，他要爲陛下做什麼，我也不想問，只是，我要你告訴我，他想要做什麼？”
“誰？”
“當然是我們的君王。”君娉婷不假思索道，“還能有別人嗎？”
明知道李暮山並非常人，見識過了他的能耐，也親眼見過偃師的可怕，依舊將李暮山留在了自己身邊，哪怕他確實有自保之力，甚至於說，能夠勝於偃師，但是，其他人呢？
將修行者牽扯到塵世之間，這真的是一件好事嗎？
確實，李暮山要比一般人要強大一些，不，強大得多，但是這是一柄雙刃劍，他能夠涉足凡間事，必然會引起一系列的連鎖反應，到那時，這人間又會變成什麼樣子？
再者，姜玄祁要驅使這樣一個修行者，那麼他所圖謀的又將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