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熱風 >三十九
    《新青年》的五卷四號,隱然是一本戲劇改良號,我是門外漢,開口不得;但見《再論戲劇改良》這一篇中,有“中國人說到理想,便含着輕薄的意味,覺得理想即是妄想,理想家即是妄人“一段話,卻令我發生了追憶,不免又要說幾句空談。

    據我的經驗,這理想價值的跌落,只是近五年以來的事。民國以前,還未如此,許多國民,也肯認理想家是引路的人。到了民國元年前後,理論上的事情,著著實現,於是理想派--深淺真僞現在姑且弗論--也格外舉起頭來。一方面卻有舊官僚的攘奪政權,以及遺老受冷不過,豫備下山,都痛恨這一類理想派,說什麼聞所未聞的學理法理,橫亙在前,不能大踏步搖擺。於是沉思三日三夜,意想出了一種兵器,有了這利器,纔將“理“字排行的元惡大憝,一律肅清。這利器的大名,便叫“經驗“。現在又添上一個雅號,便是高雅之至的“事實“。

    經驗從那裏得來,便是從清朝得來的。經驗提高了他的喉嚨含含糊糊說,“狗有狗道理,鬼有鬼道理,中國與衆不同,也自有中國道理。道理各各不同,一味理想,殊堪痛恨。“這時候,正是上下一心理財強種的時候,而且帶着理字的,又大半是洋貨,愛國之士,義當排斥。所以一轉眼便跌了價值;一轉眼便遭了嘲罵;又一轉眼,便連他的影子,也同拳民時代的教民一般,竟犯了與衆共棄的大罪了。

    但我們應該明白,人格的平等,也是一種外來的舊理想;現在“經驗“既已登壇,自然株連着化爲妄想,理合不分首從,全踏在朝靴底下,以符列祖列宗的成規。這一踏不覺過了四五年,經驗家雖然也增加了四五歲,與素未經驗的生物學學理--死--漸漸接近,但這與衆不同的中國,卻依然不是理想的住家。一大批踏在朝靴底下的學習諸公,早經竭力大叫,說他也得了經驗了。

    但我們應該明白,從前的經驗,是從皇帝腳底下學得;現在與將來的經驗,是從皇帝的奴才的腳底下學得。奴才的數目多,心傳的經驗家也愈多。待到經驗家二世的全盛時代,那便是理想單被輕薄,理想家單當妄人,還要算是幸福僥倖了。

    現在的社會,分不清理想與妄想的區別。再過幾時,還要分不清“做不到“與“不肯做到“的區別,要將掃除庭園與劈開地球混作一談。理想家說,這花園有穢氣,須得掃除,--到那時候,說這宗話的人,也要算在理想黨裏,--他卻說道,他們從來在此小便,如何掃除?萬萬不能,也斷乎不可!

    那時候,只要從來如此,便是寶貝。即使無名腫毒,倘若生在中國人身上,也便“紅腫之處,豔若桃花;潰爛之時,美如乳酪“。國粹所在,妙不可言。那些理想學理法理,既是洋貨,自然完全不在話下了。

    但最奇怪的,是七年十月下半,忽有許多經驗家,理想經驗雙全家,經驗理想未定家,都說公理戰勝了強權;還向公理頌揚了一番,客氣了一頓。這事不但溢出了經驗的範圍,而且又添上一個理字排行的厭物。將來如何收場,我是毫無經驗,不敢妄談。經驗諸公,想也未曾經驗,開口不得。

    沒有法,只好在此提出,請教受人輕薄的理想家了。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一九年一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六卷第一號,署名唐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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