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首詩,從一位不相識的少年寄來,卻對於我有意義。--
愛情
我是一個可憐的中國人。愛情!我不知道你是什麼。
我有父母,教我育我,待我很好;我待他們,也還不差。我有兄弟姊妹,幼時共我玩耍,長來同我切磋,待我很好;我待他們,也還不差。但是沒有人曾經“愛“過我,我也不曾“愛“過他。
我年十九,父母給我討老婆。於今數年,我們兩個,也還和睦。可是這婚姻,是全憑別人主張,別人撮合:把他們一日戲言,當我們百年的盟約。彷彿兩個牲口聽着主人的命令:“咄,你們好好的住在一塊兒罷!“
愛情!可憐我不知道你是什麼!
詩的好歹,意思的深淺,姑且勿論;但我說,這是血的蒸氣,醒過來的人的真聲音。
愛情是什麼東西?我也不知道。中國的男女大抵一對或一羣--一男多女--的住着,不知道有誰知道。
但從前沒有聽刻苦悶的叫聲。即使苦悶,一叫便錯;少的老的,一齊搖頭,一齊痛罵。
然而無愛情結婚的惡結果,卻連續不斷的進行。形式上的夫婦,既然都全不相關,少的另去姘人宿娼,老的再來買妾:麻痹了良心,各有妙法。所以直到現在,不成問題。但也曾造出一個“妒“字,略表他們曾經苦心經營的痕跡。
可是魔鬼手上,終有漏光的處所,掩不住光明:人之子醒了;他知道了人類間應有愛情;知道了從前一班少的老的所犯的罪惡;於是起了苦悶,張口發出這叫聲。
但在女性一方面,本來也沒有罪,現在是做了舊習慣的犧牲。我們既然自覺着人類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們少的老的的罪,又不能責備異性,也只好陪着做一世犧牲,完結了四千年的舊賬。
做一世犧牲,是萬分可怕的事;但血液究竟乾淨,聲音究竟醒而且真。
我們能夠大叫,是黃鶯便黃鶯般叫;是鴟?捅沭氟偉憬小n頤遣槐匱?那才從私窩子裏跨出腳,便說“中國道德第一“的人的聲音。
我們還要叫出沒有愛的悲哀,叫出無所可愛的悲哀。......我們要叫到舊賬勾消的時候。
舊賬如何勾消?我說,“完全解放了我們的孩子!“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一九年一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六卷第一號,署名唐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