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過後,楊逍拎了一壺酒飛身上了房頂,傍晚的空氣中,湖風微微吹送來清涼的水汽,混合着清甜的花香和青草的味道,春季那到處生機勃勃的味道倒是讓人精神鬆弛,神清氣爽。

    她的院子,幾乎和天鷹教的時候一樣,屋前屋後,竹林環繞,房前開闢出來一大片空地鋪着方磚,大概就是她平時練武的地方,竹林間闢出來一條青石板路,楊逍輕而易舉的就看到了她,她正坐在林間的石凳上,石桌上放着一柄看着很樸素的銀色的寶劍,一身的青色衣衫,月光泠泠,悽悽切切的鋪灑下來,透過竹枝斑駁的灑在她的衫子上,光影交錯,楊逍看不清她的臉,卻能清晰的感受到她無聲的沉重。

    人常說,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就算自負如他,嚴格說起來也總有那麼幾樣憾事,人生在世總有人力不可爲的時候,所以纔有了盡人事聽天命之說,這天下熙攘,大多的平民百姓無可奈何是財米油鹽,而她的是血雨腥風。

    他初遇她的時候,便是因爲她去報仇不成反而被人暗算,他曾經問過她是不是仇恨那麼重要,可以讓她連命都不要,那時候他並不知道她到底揹負了怎麼樣的仇恨,如今才明瞭,那是她全家的血債,對於一個六歲的孩子而言,那一夜該多麼的可怕,楊逍自問,大概換了他,他也會不顧一切的吧。

    她那一雙纖纖玉手,該撫弄琴絃,該撥開茶水,該挑一抹胭脂,該下筆一副江南風流,而不是該去握那奪人性命的兇器,他和她接觸時間雖然不長,可是他能感覺到她本質是那樣溫軟,是這如水的江南,是擱着霧色細雨的青竹,自有婀娜,自有風骨,不染凡塵,可是上天給了她足以讓人欽羨的出生,也給她的人生鋪上了一條佈滿荊棘的踏血險途。

    楊逍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仇怨,讓對方大開殺戒至此,即使是刀光劍影的江湖,滅門,也是十分駭人聽聞的,江湖中人從來都講究禍不及妻兒,就算是與她兄長有深仇大恨,也不該連無辜孩童也不放過,包倩倩告訴他那一年參合莊上上下下,除了鳳寧、風衍悔和她之外,無一倖免,上至主人下至僕役,無一人倖免,甚至連幾家家中尚有的襁褓中的嬰孩也沒有被放過,老弱婦孺,無一生還。閉上眼睛楊逍都能想象那晚該是多麼慘烈,參合莊內血流成河,入目皆是一副刺眼的紅,人們的慘叫,小孩的哭聲,橫七豎八的屍體,簡直就是人間煉獄,而製造這一切的慘劇,竟然是個女人,竟然狠心惡毒至此,沒有人知道她爲什麼要這樣做,可是那夜的事情卻是實實在在的發生了,參合莊上下八十七口人全都死了。

    任憑楊逍如何旁敲側擊,包倩倩都不肯說那人姓名,每每他提起,包倩倩都是一副忌諱莫深的樣子,只說了她現在是汝陽王妃了,楊逍想那其中恐怕尚有隱情,只是這件事情怕是極其辛密,但是無論那祕密是什麼,都是讓鳳寧和包倩倩極其痛苦的事情,提了幾次,便也不再問了。

    本該一生快活逍遙的人生,卻硬生生的背上那血海深仇,呵,其實大部分的人生來都沒有選擇,就像他,若不是全家意外溺亡,他也不會踏入這個腥風血雨的江湖,而鳳寧,生在這武林世家,即使沒有這份仇恨,大概也會踏足江湖,但是即使那樣,她也許不會像現在這樣不開心吧。

    楊逍靜靜的看她倚坐在那兒,不知道在想着什麼出神,她神情淡漠恍惚,江南微溼的茫茫夜色模糊了她的容貌,而那刻骨銘心的痛卻越發清晰。

    她坐在那裏半天一動不動,右手摩挲着劍柄,也並不知道有個人正在不遠處看她,她出神的想着自己的事情,視線空茫的好像穿過了一個又一個時間和空間。

    這樣的她讓楊逍總是不由自主的想起來他從小做到大的那個夢,夢中的那個女子就是這樣安然淡泊,和他手牽着手,光着腳漫步在沙灘上,事實上十歲之前楊逍並沒有見過海,可是他依然可以準確的知道夢中他和她就是在海邊漫步,潮水一波又一波,溫柔的漫過二人的腳背又退下去,甚至還能嗅得到海風特有的腥鹹。

    他和那個姑娘就這麼走着,路似乎沒有盡頭,他看不清她的樣貌,可是,那夢用能讓他從心底感到時光悠然,靜謐幸福。

    鳳寧盯着眼前蒼茫的夜色,神情似是越來越悲,突然抽出長劍一躍而起,落在竹林間,長劍舞出一片綿密的劍影,她舞着一套他從不曾見過的劍法,只見她身影輕捷靈動,招式繁複華麗,多變轉折,周圍竹葉被劍氣激盪簌簌而下,美不勝收。可是就楊逍看來,此劍法美則美矣,卻無甚威力,更多的像是劍舞而非對敵殺人的劍法。她每每挑刺迴轉,雖動作優雅,招式華美,卻總有一種缺了點什麼欲斷難斷的缺憾之感,形單影隻,彷彿格外悽苦。楊逍以指代劍,小幅度比劃了兩下,這劍法招式不難,以他的天賦看了兩遍就能學會,然後他突然發現在某個角度,若是兩把劍一同使出,竟然意外完美,難道,這纔是這套劍法的本意?

    對於鳳寧而言,楊逍的突然加入是個意外,夜色模糊了他的眉眼,此情此景,她略錯愕,“是你?”隨後釋然,若是乖乖聽話,他也就不是楊逍了。

    “是我,一起?”楊逍略一挑眉,微微一笑,月光下身姿瀟灑飄逸,隨手取了一根細竹枝,以竹枝代劍,挽了個漂亮的劍花。

    她沒有再說話,默契的彷彿演練過千萬次,楊逍手中竹枝與鳳寧的劍交疊在一起,又翩然分開,竹葉如雨,月光澄澈,他們在月下舞着那一套劍法,楊逍料想的果然沒錯,這本就是兩人共舞的劍法,鳳寧一個人的時候,再如何精妙熟練,總是有一種孤雁難飛的悽苦缺憾之感,而兩人共舞,相輔相成,竟然契合的如此完美,柔勁灌注,劍身交纏又分開,若即若離卻又從不遠離,這綿綿劍意,此時無聲勝有聲,一切都在每一次錯身而過回眸凝視中訴盡千言萬語。

    一套劍法舞下來,待二人收招,鳳寧轉過身來,月下,楊逍看到她那雙向來沉靜的雙眸中竟隱隱泛着淚水,這丫頭,倒是意外的愛哭,真似是水做的人兒,惹人憐惜。

    “這套劍法,是我兄長教我舞的,當年……他和……也就在這片竹林,月下舞劍,我好笨,一直學不會,兄長不厭其煩的一遍一遍教我,答應當我學會便與我共舞,可如今,寶劍猶在,物是人非。”

    楊逍早就聽包倩倩說過,她和兄長感情非比尋常,她是遺腹子,可是她的孃親在生她的時候又因爲難產去世,她實際上是兄長帶大的,那個時候她兄長都十八歲了,年齡的差距註定了他們相處的模式更像是父女,鳳寧兄長極其疼愛她,六歲之前,鳳寧的性子文靜溫柔,天資聰穎她學什麼都快,雖略顯得早熟些,可是並不是如今這樣彷彿一副對什麼事都冰冷漠然的模樣。

    只是,這情意綿綿的劍法……鳳寧兄長怎麼會教妹妹舞這種分明是男女相悅的情劍,而鳳寧剛纔一時脫口而出的,他的兄長和誰也在這林間舞劍?並沒有聽說她有嫂嫂啊……楊逍心裏一瞬間劃過無數疑問卻知道這個時候不應該開口,看來慕容家藏着很多祕密。

    “丫頭,今後,我陪你。”

    也許今夜這月光太過蠱惑人心,也許是今夜的楊逍格外溫柔,他的聲音輕輕的叩進她的心,我陪你,平淡而又簡單的三個字,比千言萬語的告白更要打動人心,苦苦支撐的十年,她突然就在今夜就在此刻感覺疲憊的不堪一擊。

    十年了,整整十年,那不僅僅只是簡單的仇恨,而是那個人,讓她痛苦不堪、不知所措,每每想起那夜慘劇,她都痛不欲生,她不明白,爲什麼她會變成那樣,突然間就天塌地陷一切都變了,她痛恨她,可是,在無數個無人知曉的夜晚,她又何嘗不迷茫。所有的爲什麼都沒有答案,戛然而止在那個血色的夜晚,這十年來她承受着的來自靈魂和血脈的拷問和折磨,她不僅僅是想要報仇,更是想要一個答案。

    鳳寧撲進楊逍懷裏,無聲的哭泣了起來,無處傾訴的壓抑和折磨在這一刻化成淚水默默的宣泄着。

    “哭吧,哭出來會好受一點”楊逍嘆息一聲,伸出手緊緊地把她摟在了懷裏,一下一下輕輕拍着她的後背,希望這樣可以給她一點微薄的慰藉,此刻的她脆弱的像崑崙的冰雪,看似清寒徹骨,實則一擊即碎。

    楊逍不知道這裏面到底有什麼隱情,爲什麼會帶給她這麼大的痛苦,他隱隱覺得這一切都和那個人的身份有關,其中必定有什麼更爲曲折離奇的隱情,看到鳳寧如此痛苦,他的心也跟着疼,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安慰她,甚至,連心中疑惑,也不敢輕易開口去問,彷彿任何有關那個人的事情都會再次給她帶來莫大的傷害,他只能希望有一天,她會主動開口告訴他。

    此時此刻,他能做的,也僅僅是抱緊她,容納她所有的淚水和疲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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