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力一閉眼，深呼吸，再次看去，視野裏還是那張臉。
黑髮、黑眼、白膚，五官卻熟悉到不可思議的一張臉——
伊澤爾的臉。
璀璨的天光下，那人的淺淡的膚色映着陽光，被掃出一層淡淡的金邊。
四周少了海水的包裹，他的髮梢衣襬被暴露在空氣中，隨着動作肆意搖盪。
即使在按着人打，青年的臉上也全然不見狠厲之色，神情竟還帶着與四周場景格格不入的淡然，眼眸不帶任何感情地注視着手中敗勢已定的對手，一對瞳仁在極潔淨的眼裏微微移動時，幾乎帶着幾分神性。
他的視線也近乎是散開的，像是眼裏沒有看到任何東西，手上又分明是分毫不差地見招拆招，壓制得另一雙覆着校服的手臂毫無反手之力。
黑眸微微側移，緩緩地向她這裏移過來。
視線觸到了青年黑眸的那一刻，秦在於好似猝然從一場夢境裏心悸着甦醒。接着，她猛地反應過來，她剛纔似乎一直在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
下一刻，她像是被開水燙了一般，忽地回神，有些慌張地移開視線。
“……就是……小秦？”
秦在於一驚，猛一轉頭，“嗯？”
黎衿沅莫名其妙地看看她，又看看臺上的人，“你沒事吧？剛剛你一副被人下了降頭的樣子，嚇死我了。”
秦在於：“……我沒事，你這什麼比喻。”
黎衿沅的表情馬上跟翻書似的，眼都不眨地翻過了“擔憂”這一頁，無縫進入了“猥瑣”章節，“嘿嘿嘿，怎麼樣，不是我誇大吧？看看，連我們的小尼姑都看呆了。就憑這張臉，哪怕有人跟我說他是憑臉晉級的我都信。”
“……什麼？”秦在於微微有點氣喘，還沒徹底從剛纔的狀態裏緩過來。她心裏五花八門五光十色的情緒宴飲一般，在這一刻全部噴涌而出，心緒各處不是破口就是決堤，根本沒注意旁邊人在說什麼。
“不是，”黎衿沅也覺察到有些不對勁了，“你看呆了也不是這個呆法吧？怎麼回事，身體不舒服嗎？”
秦在於搖搖頭。她被臺上那張“可以憑着晉級的臉”弄得心裏一團亂，腳下的白石好像都變作了烙鐵，讓她一刻也站不住。腦海裏莫名其妙出現的“堵住人問個清楚”和“趕緊跑”的想法天人交戰，最終後者以更加莫名其妙的姿態獲勝了。
她左右看看，發現這場比試差不多快要結束，圍着的人已經散了不少了，她也一攬黎衿沅胳膊，強拉着她就要走。
黎衿沅反應不及，被她拉得一個踉蹌，一個反手也拉住了她，“怎麼了？你真不舒服？我帶你去回春閣看看吧？”
秦在於急着要走，奈何隊友不給力，一心幫倒忙，還致力於將她往反方向拉。她只好停下步，仰着臉，費勁地對黎衿沅那個大高個解釋了半天，慌亂中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說了點什麼。
說完，她剛轉身準備繼續跑，就感到手腕上一股大力傳來，將她拉回遠處。
鐵青着臉回頭，正對上黎衿沅那張風風火火的臉。這人完全不明白她焦急的心情，苦口婆心道：“你說什麼？哎算了，是不是中暑啊？走反方向了，回春閣在這邊。”
秦在於差點對着她就是一口血，乾脆一甩胳膊，撂下隊友自己跑路了。
可還沒走出去幾步，她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嗓音清朗的聲音：“秦學姐？”
尾音上挑似有疑惑，還帶着兩分笑意。
她腳下狠狠一頓，不知怎麼的就是覺得剛纔臺上那學員一定會追上來，好像對方真的是伊澤爾似的。
她僵着身子轉了回去，果然，眼前的人正是短髮青年。他微微笑着，那雙顏色純正的黑眸也帶上了笑意，不似之前淡然得幾乎出塵。
猝然對上這張臉，她突然有了種時空錯亂的感覺，好像此時的所處之地不是已經待了一年的東淼東陸，而是廣袤海域上的島鏈最東，一個很小，很安逸的島嶼。
離得近了，眼前人的長相和氣質都是那麼符合她記憶中的一個身影，讓她嘗試半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好在一片沉默中，黎衿沅的聲音又響起了：“洛學弟好呀，找我們在於什麼事？”
她被這不着調的一句成功拉回現實，更是被這人一聲“在於”肉麻得一個寒戰從頭打到腳。比較黎衿沅自詡“俠客”，稱呼人不是“你姐”就是“我哥”，從來不這樣喊她。
同時她還捕捉到了一個重要信息：這人姓洛，還低她們一級。
對，這人有自己的名字，她想。清醒一點秦在於，伊澤爾可從來沒有站起來過啊！
洛辰瑜面上笑容溫潤，這人也不知怎麼回事，不去看開口的黎衿沅，反而一直對着她笑，道：“也不是什麼大事，初入校時就聽聞學姐大名，想交個朋友。想來是有些唐突，打擾學姐了。”
秦在於愣了愣，沒想到他會是這麼個說法，只好擠出個儘量友好的笑容回道：“不唐突，在下秦在於。”
對面人一笑，兩個酒窩在他偏白的皮膚上顯露出來，“洛辰瑜。”
他說着，又上前幾步，堪堪停在秦在於面前一步之遙，分寸把握在再近一毫就是緊密朋友的程度。秦在於微妙地感到有些警惕，但對方也沒有太過分，退開又未免顯得無禮，只好微微仰頭看着他。
洛辰瑜的笑容也令人萬分熨帖，說不上燦爛，也不顯得敷衍，渾身上下簡直是按照“在過界的邊界線上”定製的。
他笑着繼續道：“學姐這是準備去哪裏？剛好我比完了，陪學姐一起吧？”
秦在於還在猶豫，一旁黎衿沅搶先道：“剛好！我還有幾位朋友要比下一場，可小秦似乎中暑了，又不放心她一個人回去。”
說完，還沒等秦在於反應過來，她就把幾人的住所地址全部告訴了個底掉，衝二人擺擺手就趕路一般走了。
秦在於：“……呃。”她是真的分不清這人嘴裏說的究竟是真是假了，難道把“中暑”的她委託給一個才見第一面的人就很穩妥嗎？
合理懷疑，還是她那個熟悉的套路。
此時此地就只剩她和這個怎麼看怎麼彆扭的新生了。洛辰瑜的笑容看起來還是那麼的發自內心，但她只感覺自己的嘴角要扯僵了。
完了，她從來沒有這麼想念過黎衿沅不着調的插科打諢。往日裏她跟陌生人說話也沒有這樣江小苗附體過，她將其歸咎於是洛辰瑜這張臉的問題。
她一直默然着不說話，洛辰瑜也不介意，善解人意地又一次主動挑起話題，“剛纔是學姐的朋友嗎？”
“是的，”她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是我舍友，黎衿沅。”
洛辰瑜點點頭，目光沉靜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她說點什麼，秦在於心心裏還亂着，正想着要如何委婉地表達黎衿沅剛纔只是在胡說八道，身後突然被人撞了一下。
她注意力全在對面的學弟身上，猝不及防，隨着力道向前一歪。兩人本就站得較近，這一下差點沒讓她直接撞到對方懷裏去，好在她功夫紮實底盤穩，腳下只挪動了一小步就又站穩了。
秦在於倒吸一大口氣，雙目燃着怒火向後看去。
誰啊！沒看黃曆就出門，正正往她槍口撞。她要是真就這麼跟洛辰瑜撞個滿懷，那這一天就可以直接榮升她入校以來最尷尬的一天了。
可惜，她沒能看到撞她的人究竟是誰。此時兩人旁邊零零散散圍着不少人，都是比試結束後散了的圍觀人羣，本來還能看的一片空地也變得擠擠攘攘。
再回過頭，她有些驚訝的發現，一隻修長的手不知什麼時候伸到了她的肩旁，正懸空虛扶着她，距離分寸把握得極好，將人流阻隔在外。
順着輪廓清晰線條流暢的手腕一路向上看去，正與一雙充滿朝氣的笑睛對上，漆黑的顏色中點着一星光亮，看着好像是在閃光一般。
許久之前，在故鄉的星空下，那人說的一句“目若星辰”，直到現在才終於給她理解了是個什麼意思。
……不是，她在想些什麼？打住！
秦在於移開目光，不動聲色地調整了一下她面朝洛辰瑜仰頭的姿勢，道：“這裏人有些多，我們不如往前走走？”
“好。”洛辰瑜的手臂沒放下，保持着攔在她身後的姿勢跟着她往前走。
兩人就這麼沿着棧道往山上走，秦在於完全不敢偏頭去看那張熟悉的臉，努力保持直視前方，一路上一言不發，沉默地走着。
無言地走了許久，直到下山的棧道岔口出現在眼前，秦在於才驀地反應過來，她一直沒說話，身邊那學弟居然也跟着她一起無言地往前走。
跟一個剛認識的人無言而默契地並肩走的感覺有些古怪，但在這種情景下，卻又透着一絲妥帖。
繞過山頭，宿舍區連片的磚瓦院落出現在下方。秦在於搜腸刮肚，終於找出了一個合適的寒暄話題打破沉默：“還沒有問，學弟是哪裏人？”
洛辰瑜放遠的目光收攏回她身上，道：“北川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