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淼軍營轉設在東淼陸西側的一座先鋒島嶼上。仗一天天的打,惶急的增援與出征已成了定律,人們在遭遇襲擊時驚忙奔走,發出並傳遞一道道指令,又在形勢稍緩時重歸麻木,日復一日地琢磨海圖、鑽研陣法。不時有人突然奔潰,發瘋般歇斯底里地痛哭嘶吼,打翻桌椅紙冊,在營地中狂亂奔跑,直到被人制住拖走。
洛茛與洛伊斯的“君子協定”並沒有如洛茛所想的那般奏效,事實上,在洛伊斯心裏,即使只是時長三天的巡航也算是“長期出征”,就沒有哪一回真的放洛茛一個人出海,讓洛茛好氣又好笑。
爲讓身懷六甲的妻子得以遠離前線戰場,他也想出了更刁鑽的法子——趁其不注意逃跑。只要能瞞住洛伊斯幾個時辰,等他上了前線,戰場一封鎖,任她本事通天也無法穿過層層關卡抵達。
這個辦法確實奏效,洛伊斯根本沒想過洛茛會向她隱瞞自己的軍務,不過是去驛站取幾包糕點的功夫,回來院裏已經沒人了。
等半月後洛茛回來,情真意切地道了半天歉,她也不見如何生氣,只是盯洛茛盯得格外緊。在他試圖故伎重演,趁洛伊斯洗澡從牆頭翻出去時,就聽身後一聲重咳,回頭處,鮫人正衣衫齊整地站在牆根下,微笑望着他。
第三次,洛茛吸取教訓,另闢蹊徑,命侍從在書房的書架後挖出了一條直通後山的地道,夜黑風高暗渡陳倉,終於成功從自己家裏遁地逃走,直令秦在於目瞪口呆。
躡手躡腳地從地道口鑽出後,洛茛轉頭,面朝小院的方向遙望了一眼,笑容中帶着得逞的狡黠。但他面上笑意只出現一瞬後就褪色般淡去,悠長的目光沒有轉動分毫,直直望着山下青瓦翹起的一角。
一隊人馬從山上馳來,帶起一線煙塵飄動,從山腰一路延綿到山腳。領頭一人黑衣護甲,一言不發地上前,將馬匹繮繩遞到洛茛手邊。
洛茛呼出一口氣,眨眼就被寒意凍做一捧白霧,浮過他眉梢眼睫,結出一層細薄的冰晶。長身玉立的將軍也被冬日的嚴寒浸過,褪去了方纔少見的柔情,蒼綠的雙眼如冰意霜寒。
他一把接過馬繮,騰身上馬,踏着雪塵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山巔。
秦在於望着她的背影,心如擂鼓,耳邊甚至能聽到血液洶涌流動衝擊血管皮膚的呼聲。
……幻境在中洲陸淪陷後便沒有停歇地流過幾十載歲月,繼洛伊斯有了身孕後,這是第二次突然緩慢下來。
一雙陰鷙的眼睛從斗篷中向她投來一眼,墨綠色一閃而過,還隱隱可見綠松石般的光澤。
一股衝動忽然涌上她的腦海,她拔腿向前,不可抑制地跟着奔馬狂奔,想要拉住馬上那個一往無前的將軍。
等一等……
你真的要這麼離開,連一句道別也沒有嗎?
……
戰爭就是動盪不休,命運即意味着不可預測。
就在洛茛“出逃”的第二日,殘餘在東淼陸周遭的海族突然集結進攻,撕破先鋒島防線,成功包圍了主營地所在的島嶼。7K妏斆
營房中的人再一次驚慌起來,但這一次與往日的按部就班截然不同,海族的進犯同樣撕破了人們臉上的麻木,代之以恐慌和驚懼。誰都知道這次襲擊意味着什麼。
——敵人發現他們的後方指揮部了。
一團混亂中,秦在於再一次見到了舒倫。即使情勢緊急,這位前中洲陸統帥也鎮定儒雅依舊,有條不紊地發號施令。五十年的歲月沒有在他臉上留下太多痕跡,卻將屬於青年人的意氣風發的棱角盡數磨去,剩下一個堅毅果敢、說一不二的統帥。
指揮部中士卒慌亂穿行,主帳前的門簾被胡亂一卷固定住,方便人流涌進涌出。大帳最後,一塊天地彷彿被看不見的屏障隔絕,井然靜穆,內外儼然兩個世界,舒倫站在一座立體海圖前,一手搭在木構邊框上,垂首靜觀,面色肅然,看不出情緒。
站在他旁邊的副將斟酌着開口:“將軍,我們已經派人去查了,近日在東淼陸與周邊各島上,都沒有發現曾有任何人靠近海岸。”
舒倫搖頭,“沒有必要。不要小瞧海族,他們消息傳播極廣,即使是南海的人也能給他們透露軍情。從這方面下手不會有任何結果。”
副官喘了兩口粗氣,又很快將個人情緒壓制下去,恢復了鎮定,手握指棍在海圖上指出了一塊海域,“將軍,您看,我們的巡航隊和運輸船隊在島嶼的北、西、南三個方向都遭到了攻擊,唯有與東淼陸相通的一側仍能通行。但這只是表象,偵察船上的術師已經探明,東面海下靈力波動異常,極有可能有海族潛伏。三面包抄,一方埋伏,極簡陋的戰術。
“我建議,我們從北側派飛艇從高空破圍,前往東淼求援。”
“‘求援’?”舒倫語氣沉鬱,仍盯着海圖,沒有移開半絲目光,“從北線到南線都在打仗,哪裏來的‘援’?”
副官啞然,口脣半張,面上露出囧然之色。
此時各處海域無不情況惡劣,北川自開戰後不久便少有人煙,中洲陸淪陷後,整個西海域也跟着失去了聯繫,南海同樣是負隅頑抗。而東淼軍力不足,海軍被迭起的戰役牽制在各處,根本無法回撤。
換言之,他們現在就是孤立無援。
舒倫又問:“附近的巡航隊回撤需要多久?”
副官面露訝異,“他們接道通訊就在往回趕了,最遠的一隊大概需要兩天。”
他猶豫一刻,又道:“您是要靠他們突圍嗎?可是巡航隊武器配備較少,恐怕無法……”
“沒有其它辦法了。”舒倫道,“不行也得行。他們得到的消息不止是指揮部的位置,還有我們的補給線路與時間,專門壓着糧草來港的時間圍島,斷了我們的補給。”
副官眉間皺出了三道深而猙獰的豎紋。
舒倫繼續道:“島上屯糧最多還能喫半月,半月內若還不能突圍……”
“報——”一道高昂雄渾的聲音猝然打斷了他,“將軍,東海四十里處求援!”
舒倫擡頭看向衝進帳中的傳令兵,眼中深沉凝重的意味讓士兵瞬間垂下視線,不敢與他對視。
“……總督大人遭襲。”
舒倫:“怎麼回事?”
傳令兵道:“方纔營中收到求援信號,來自總督大人的護航船隊。通訊內容混雜,只連接數息便斷了。”
副官大驚失色,“將軍,艾倫大人怎麼會……”
舒倫一擡手打斷他,衝傳令兵道:“傳令杜鑑,撥一半衛隊前往援救總督。讓他見機行事,以切近觀察爲要,不可妄動。”
令兵拱手,“是!”
他轉身剛要往外走,忽然又被叫住。
“等等。”
令兵停步回身。舒倫擡手按了按眉心,道:“衛隊的隨軍術師,讓……”
他倏然撤手睜眼,神色肅然依舊,截去了後半句話,“罷了,你去。”
令兵令行禁止,轉瞬跑遠,副官這才又道:“將軍,總督並未傳令來島,怎麼會突然出現在東部島峽?”
他一頓,突然自己想明白了,“總督行程向來屬第一等機密,這麼說……”
舒倫終於轉頭看他,字字沉緩道:“所以,你還在等什麼?”
副官立刻惶恐地躬身抱拳,“屬下這就去!”
一眨眼功夫,帳中出入不停的人稀落不少。舒倫閉了閉眼,按在木框上的手挪開,描摹着海圖寬闊曲折的島峽。秦在於上前站在他身側,發覺身後瀉進的日光竟在他方纔手扶着的位置上,勾勒出一處細微的凹陷。
帳中光線一暗,又一人從門簾步入。
舒倫頭也不擡,直到一襲青衣飄逸的衣襬侵入他眼簾,才倏然擡眸,對上一雙平靜無波的綠眸。
洛伊斯俯身行禮,“師兄。”
舒倫點點頭,語氣和緩下來,“你怎麼出來了?”
洛伊斯:“聽聞島嶼被圍,我願隨軍出戰。”
她身上不見半絲圍困帶來的驚慌失態,說到“被圍”二字時,神態語氣別說慌亂,連一點緊張都無,一張出塵的面容上滿是與之相配的從容和緩。若不看身上甲冑,說她是位偶然興起上島遊覽的海中神靈都不爲過。
舒倫早已習慣她遊離世外的個性,自動忽視了這種異樣,語氣如常道:“弟妹不要說笑,你還帶着身孕,怎麼出戰?”
洛伊斯語帶疑惑,真誠地請教道:“你們怎麼都這樣奇怪,懷孕爲什麼就不能出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