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四海謠 >第 106 章 窮盡
    從洛伊斯進門開始,她行走姿態全無異常,堅硬的甲冑將她身形擋住,確實一點不像個需要注意的孕者。

    這可能就是鮫人遠悍於人類的體質優勢了,秦在於心道。

    舒倫聽笑了,“你……好了,我已經派人去探察了。弟妹的好意我心領了,但你還是好好將養身體,護好孩子要緊。”

    洛伊斯面上不解之色更重,“你們已經有兩個多月不讓我出門了,這是懷了孕,要把我關起來麼?”

    “當然不是。”舒倫語露無奈,“弟妹怎會這樣想?我跟洛茛,我們當然最在意你們母女的安危,才讓你待在島上。我知道洛茛不道而別,你心中有所不滿,但他也是無可奈何,還望弟妹多多體諒。”

    洛伊斯莫名道:“我沒有不滿啊。我現在只是想出島幫你們突圍。”

    舒倫:“絕對不行。我若讓你出島,如何向洛茛交代?”

    帳中光線一變,方纔的副官從簾下快步走入,向二人方向走來。

    舒倫注意到了他,目光轉移,向他點了點頭。他繞過地圖走到洛伊斯旁邊,低頭俯視着她,在她開口前道:“營中將士來往匆忙,怕衝撞了弟妹,弟妹還是先回府上吧。有任何消息我會第一時間告訴你的。”

    “來人!”

    帳外應聲進來一名士兵,舒倫道:“送將軍夫人回府。”

    士兵領命,低頭走到洛伊斯旁邊,伸臂向她示意。

    洛伊斯沒有回頭,仍看着舒倫。

    舒倫卻已然轉身,走回了地圖後。副官上前,低聲在他耳邊說着什麼。

    洛伊斯眨眨眼,墨綠的眸子一閃。

    她跟着士兵走了。

    她一動,畫面也跟着她移動。秦在於跟着鮫人沿着臨時鋪出的青石板路拐過幾個轉角,一路穿過嘈雜的營地往外走。路邊往來的將士看到洛伊斯後,都紛紛行禮示意,一口一個將軍,恭敬之色發自內心,更熟稔些的還會停步與她寒暄兩句。

    走出不遠,一個長袍束冠的男子迎面走來,在看到身着袍甲的女將後一愣,也輕輕點頭,道:“夫人。”

    秦在於多看了兩眼才認出此人是蘇文。他比混戰初期看着蒼老不少,原本平整的皮膚已出現了消不去的褶皺,額角鬢邊的黑髮中也參雜着不少銀絲。畢竟不是身帶靈力的術師,他衰老的速度要比洛茛舒倫等人快許多。

    數十年的戰爭帶給他的也不止是時間的流逝,蘇文面上沉鬱之色揮之不去,目光也如一汪深潭,幾片半腐的枯葉浮於潭上,死氣卻已經深入內裏。蘇家家主的氣勢在他身上漸漸積澱,已經有了秦在於見他時所感受到的那種不怒自威的風範。

    洛伊斯頷首回禮,兩人在佈滿泥土的青石道上擦肩而過,各自往不同方向走去。

    秦在於若有所思地回頭,心中驀地一寒——

    只見蘇文也側首回過了頭,深潭般的雙眸黑得看不見一絲反光,透過秦在於的身體,直直看向洛伊斯逐漸遠去的窈窕背影。

    下一刻,他轉了回去,步伐穩健,轉過一道彎,步入了高挺的主帳。

    ……

    先鋒島的情況迅速惡化,圍困遲遲不破,眼看屯糧即將耗盡,連日來人心惶惶。

    海族們看似圍島,實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拿着總督艾倫的行程消息,將他堵在了出巡的半路上。

    舒倫派島上大半衛隊馳援,又命令所有歸島的巡航隊轉向去島峽。總督護航隊在包圍圈內拼死,擺出護衛船陣,士卒悍不畏死地拔劍投海,從水上殺到水下,援軍則在包圍圈外牽制,損失慘重,這纔沒有讓艾倫落到敵軍手裏。

    但這些不過是杯水車薪,只能僵持一時,根本無法與聚攏的海族軍團抗衡,前線戰報一日比一日緊急,眼看再撐不了幾天就要潰散。

    前線傷員被一批批送回島上,指揮部中的慌亂由秩序井然變成了哭喊交雜。

    主帳中的燈火三日沒歇,舒倫眼底青黑,雙目充血地看着一封封戰報,強撐着以不會疲累般的姿態繼續調動船艦作戰。

    秦在於從他桌上攤着的戰報中得知,海下情況已基本探明,總督船隊附近有至少一隻實力極度強勁的海族,而在島嶼南側,也有巡航隊稱曾在淺海處見到鮫人身影。

    與嚴峻的事態相對的,卻是仍被海獸拖在東海各處的艦隊。這一次圍困計劃所涵蓋的範圍竟近乎於整個東海域,佔據四海四分之一之廣的汪洋中,海族相互配合,互爲犄角之勢,手段狠辣地擺了人類一道。

    營地帳中安置着越來越多的傷員,慘叫聲一日淒厲過一日。而更多的卻是被海獸整個吞喫入腹,或是被海族術法打中當場嚥氣的兵士。

    隨着傷往的增多,遠方船隊的境況便越發岌岌可危,帶着血的戰報如紅梅和血,在軍帳中堆積。所有人的或沉痛或麻木或絕望的目光,都望向營地正中的主帳,投在那個身姿筆挺如山矗立的白衣身影上。

    誰都知道,除非舒倫神通廣大到能原地變出一支軍隊來力挽狂瀾,那麼一旦統領整個東海域軍隊調配的艾倫命喪黃泉,東海瞬時便會變爲一團散沙,艦隊各自爲政,疲於奔命,東淼防線也就土崩瓦解。

    舒倫還是一貫的鎮定如山,是即將潰散的軍心中的最後一根定海神針。但從他緊皺的眉頭中,秦在於也能看出一絲山窮水盡的前兆來。

    圍困的第四天,先鋒島上下了一場大雪。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把一切青石與鮮血全部掩埋,沿岸結了一層冰,向無垠的海水深處伸出參差的爪牙。

    山腳處的院落裏,到處都積着一層厚厚的雪,屋檐與地面被染成一樣的白色。積雪吸納了遊蕩的寒風,院中萬籟俱寂,幾蓬雪塵從檐角悠悠灑下,在日光下折射出晶瑩的細碎光點,轉瞬即逝。

    一隻厚底的天青色繡鞋踩在積雪上,發出蓬脆的咯吱聲響。洛伊斯在雪地中踩出了一行齊整的腳印,走到了院中的鞦韆前,揮袖拂開上面的積雪坐了上去。

    她手裏還拿着半串冰糖葫蘆,靜坐在靜止的鞦韆上,眉眼恬靜悠遠,咬了一顆葫蘆下來,在嘴裏嚼着。

    多日來,幻境中的景象一直圍繞着營地中的生離死別、水深火熱,秦在於竟生出一種自己已經有許久沒有見過她的感覺。

    洛伊斯安靜地喫着紅豔豔的糖葫蘆,眼望房檐後的遠山。她神色安然通透,流逝得慌張急促的時間在她身周也彷彿慢了下來,被滿世界的冰雪凍得透徹。

    “嘎吱”一聲輕響,院門打開了,走進來一位穿着灰色厚襖的中年婦人。

    婦人懷裏抱着一個藤竹編織的籃子,裏面的東西堆滿了,冒出一個小尖。她低頭踏過門檻,又回身仔細將門關好,抱着籃子向下一進院門走去。

    洛伊斯嚥下最後一顆葫蘆,出聲喚道:“劉嬸!”

    婦人應聲轉頭,向鞦韆走去。她一張被海風吹得黝黑乾燥的臉上,眼睛柔和而慈祥,“哎,夫人。外頭這麼冷,怎麼不在屋裏待着?”

    這位婦人秦在於曾在飛速流逝的畫面中見過,是洛伊斯懷孕後,洛茛從島上還留守着的島民中找來照顧她的。她不住在這裏,只每日過來幫着打掃屋子,並將補給領來。

    洛伊斯不答反問:“是不是快要過年了?”

    劉嬸一愣,笑開了,“我的婦人呦,您還記着這個呢?”

    她走到近前,一手從挎在臂彎裏的籃子中拿出一串薄紙包着的豔紅,遞給洛伊斯,“補給站也沒了,這是我自己做的,不知合不合您口味。您先嚐一串,要是喜歡,我再給您多做些。”

    洛伊斯接過,眼中帶上些遺憾,又道:“我聽聞軍營裏要過年了,你也要回家準備的吧?那過幾日就不用再往這裏跑了。”

    劉嬸看着她,突然垂了眼,笑容勉強道:“哪還過什麼年呀。我兩個兒子,一個前年就傳消息來,說是找不到了。我尋思着,哪來什麼找的到找不到的,肯定是沒有了,還沒找着屍體。小兒子去年招兵也招走了。他倆都還沒成親呢,家裏就我一個人,年也沒有什麼過頭啦。”

    洛伊斯靜靜看着她,眼睛綠的空徹。

    “那,你來和我們一起過年吧?”她道。

    劉嬸有些訝異,最終只是搖頭,道:“不了不了,等將軍回來,你們夫妻二人過就好了,幹甚麼加上我一個老婆子呀。”

    她看着洛伊斯沉靜的眼睛,有點侷促地搓着手道:“婦人快試試這葫蘆吧。我做得不多,都是兩個孩子小的時候哄他們用的,也不知道好不好喫。”

    洛伊斯笑笑,將包糖葫蘆的紙掀開一角,看了看又包了回去,道:“我剛吃了一串,有點膩了,我收好下午再喫,明天告訴你味道。”

    劉嬸笑着道:“好嘞。外面冷,婦人坐一會就回屋去吧,小心凍壞了身子。”

    她開始手腳麻利地清理打掃,將路上的雪掃開,再把主屋內外收拾齊整,做好了晚飯,在日暮西捶時提着籃子原路離開。

    整個下午,洛伊斯一直靠在鞦韆上遙望院外的遠山,劉嬸知道說不動她,也不再勸。

    等劉嬸出門後,她像是從睡夢中初醒,坐直了些,拿起手邊的糖葫蘆,撥開薄紙一口口慢慢咬起來。

    血色的夕陽落在她身上,將她青色的披風染成橘紅,也爲她雪白的面容的面頰添上些殘缺的暖意。

    糖葫蘆喫到一半時,院門突然被敲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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