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芒愈熾,白光亮而沒有溫度。秦在於不由半闔上眼,眼前除了茫茫一片的亮白,什麼都看不清。
腳下晃動,再度睜眼時,她眼前已不再是覆滿積雪的荒原。
她此刻身處的是一座府邸模樣的院落,四周混亂萬分,到處都是驚慌亂竄的人。還沒等她站穩,一個年輕姑娘尖聲嘶叫着迎面向她撞來,透過她的身體狂奔着跑遠。
秦在於擡眼,就見她面前的影壁前,刀光劍影翻飛,一人劍風狠厲,罡風隨他劍芒橫掃,將幾個人直接掃飛出去。更多人瞬間圍上來,頂上前面人的缺口,但也只是螳臂擋車,包圍圈才形成就被洛茛再次撕開。
在洛茛身邊,一個兩鬢花白的婦人雙臂抱頭蜷縮在地上,厚襖骯髒,雙肩不住顫抖,殘破的藤編籮筐歪倒在旁邊。人羣激戰正酣,幾十只腳就在她邊上胡亂踩踏,許多次只差着一點就要踩斷她四肢肋骨。
——是劉嬸。
一看到她,秦在於就大致明白了眼下情況。
畢竟一個在戰火中艱難求生的婦人,當然扛不住洛茛這個征戰多年的將軍的逼問。
洛茛面色霜寒,一身戾氣。一個金色的□□在他腳下形成,一列護衛連驚呼都來不及發出,齊齊七竅流血,軟倒在地。
護衛越來越少,透過人牆缺口,秦在於看到一個墨藍長袍的中年男人,正被一羣護衛護送着往外跑,腳步慌而不亂。
洛茛目光死死釘在蘇文身上,見他要走,語氣森寒地吼道:“我要你死!”
金芒一瞬暴漲,院落內空氣一凝,隨後狂亂地暴動起來,猛地將護衛們捲起,狠狠甩出去。
蘇文也被波及,被氣浪一推,直直撞上了影壁。
洛茛毫不猶豫,狠辣的一劍直衝他後心而去。
劍風擦過蘇文後背,將他長袍劃開一道一尺長的裂口,劍刃卻在千鈞一髮之際,被另一把橫插進來的劍尖擋住。
洛茛偏頭,語氣森寒道:“讓開!”
舒倫執劍的手穩健,厲聲道:“你在做什麼?!”
“看不出來嗎?”洛茛緊盯着正跌跌撞撞從地上爬起的蘇文,一字字道,“我要殺了他。”
舒倫:“你在說些什麼?”
洛茛:“洛伊斯不是在前線犧……”
他哽了一下,深深喘一口氣,厲聲道:“不是犧牲,她是被人害死的!就連你的軍隊裏,都有人在遮掩!”
“不過沒關係,”他又出現了那種彷彿平靜的狀態,語氣平緩道,“我會把他們一個一個揪出來。一個,一個,誰都不會被漏掉。”
他手上一動,欲抽出劍鋒。舒倫察覺他動作,立馬反手追上,手上劍將他的緊緊壓住,“你胡說什麼?誰告訴你的?”
洛茛提劍吼道:“讓開!”
舒倫一咬牙,手上驀地卸力,任憑洛茛劍鋒前刺,同時腳步一錯,從洛茛身側挪到了他面前!
洛茛這一劍勁道極大,停手不及,直直刺入了他肩膀。
殷紅的血順劍刃一滴滴落下,沒入地上積出的血泊中。
洛茛緩緩擡眼,雙目赤紅。
“師兄,”他一字字道,“你這是做什麼?”
舒倫看着他,面上冷肅的神情寸寸龜裂,漏出深埋的痛徹,像是心中對師弟的心疼佔了上風,讓他再維持不住一個將領的威嚴。
他握劍的手垂下,另一手撫上他肩膀,聲音沉重道:“是師兄的錯。師兄答應了你要照顧好洛伊斯,師兄無能,食言了。你有什麼難過、苦悶,都衝師兄來,不要衝動。”
恍然間,眼前鐵血的將領還是那個在中洲陸岸上,指着幾隻灰毛土雞同師弟玩笑的青年,有淚有笑,有血有肉。
……但他握劍的手指又分明掩在身後撥動,示意讓蘇文快走。
洛茛望着他,不言。
秦在於在旁邊兀自心急。
蘇文這一跑,舒倫絕對有本事讓洛茛一輩子再找不着他!
兩個護衛動作利索地扶起蘇文,一邊一個,快而隱蔽地託着他往外走。
舒倫沒有管肩上淌血的傷口,看着洛茛繼續道:“洛伊斯不遠萬里、不顧艱險地跟着你南征北戰,是爲了什麼?以她的本事,想要在戰中抱住性命易如反掌,可她偏偏要隨你去前線,她爲什麼!”
“夠了!”洛茛一把揮開他的手,“誰給你的准許,讓你滿嘴洛伊斯如何?”
舒倫一怔。
下一刻,洛茛毫不留情地將劍從他肩頭拔了出來,鮮血濺到兩人衣領上。劍鋒橫掃,直逼舒倫門面。
舒倫始料不及,來不及舉劍格擋,身體下意識閃避,將他劍芒讓了過去。
此時蘇文一腳剛要邁過門檻,劍鋒寒光凜凜,再度刺向他後心。
舒倫回劍格擋,以洛茛的速度,也只有他能與之匹敵。
他急呵道:“洛茛,住手!”
洛茛恍若未聞,劍劍攜劈山之勢與他對招。他目的明確,不爲制服舒倫,就是要擺脫他去殺了蘇文。
而舒倫一喊之後,院牆上應聲翻下幾道人影,圍攏過來,擋在洛茛和蘇文之間。幾人從秦在於眼前快速閃過,還是讓她捕捉到了一個熟人。
舒倫的副官。
這些人是指揮部的衛隊!
戰時的靈骨究竟有多珍貴她是知道的,在四海商會中佔據重要地位的蘇文自然也是軍隊極力拉攏的對象。但舒倫爲了此人,竟不惜讓軍隊內倒戈內鬥,出動洛茛的同袍來對付他,是在秦在於意料之外的。
舒倫那句輕飄飄的“總會接受的”從她耳邊掠過,映着將領肅然的臉,將她與這位祖師爺之間的距離瞬間拉遠。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會向船艦一般好指揮,指哪打哪。
洛茛更不會。
道道金芒浮空而起,結成一道陣法,圈住了洛茛。
中洲陸雙子星的名號不是說着聽聽,洛茛憤怒之下,揮手反壓回去,轉瞬就掙開了金芒,勢不可擋地繼續向前。
跑了沒兩步,又一道金芒橫到他面前,攔住了去路。
洛茛腳步一阻,擡手接下陣法,怒火萬丈地看向舒倫。
舒倫移開了目光,淅淅瀝瀝的血珠從衣袍下冒出。而他手中掐訣,穩穩按住金芒。翻牆入院的幾人也迅速反應過來,各自站位,圍着洛茛設好了禁錮陣法。
舒倫雖負着傷,可洛茛畢竟是留着力的,他動作間沒有受到多少影響。有他在,洛茛本就喫力,又被他們多對一,在掙扎着向院門奔出兩三丈後,終於支撐不住,停下腳步。
但他仍不肯就範,看也不看四周戰友,幾近偏執地向着院門方向移動。
一步、兩步……
舒倫面上不虞之色愈盛,手訣一變,陣法金芒大亮,帶着千鈞之力壓下來,讓站在外圍的秦在於都感受到了強烈的胸悶不適。
洛茛雙腿控制不住地顫動,淌血的劍尖依然向前。
副官帶頭,衛隊如夢初醒,紛紛跟着舒倫加碼。
陣法中央的青年雙目赤紅一片,身形一矮,劍尖撐地,一邊的膝蓋重重着地,與地面平整的青石相撞,發出鏗然一響。
秦在於一顫。
蘇文在護衛保護下平安出府,跨過院門時,他回頭看了一眼,目光靜靜掃過地上目眥欲裂的青年將軍。
平靜、冷漠,事不關己。
像極了那天在雪原上,他垂眸望着鮫人的眼光。
洛茛仰頭死死盯着他,層疊的金芒在他臉上映出雜亂的光紋。
他沒有歇斯底里,沒有頹然奔潰。
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
森冷的字眼一個一個從他豔紅的脣間和着血迸出——
“我、殺、了、你。”
“我殺了你——”
“秦在於!”
耳邊一聲呼呵響起,隨之而來的是一股極大的推力,將秦在於往後推去。她心緒起伏正激烈,猝不及防離地而起,重重撞上了身後牆壁,直撞得眼前發昏,雙耳嗡鳴不止。
這是第幾次了?她抽出心神虛弱地想。
自從南海之行,她的後腦已經被磕過不知多少回了,在這般下去,不等找到魯格,她就要先變成個傻子。
她扶着頭緩了片刻,睜開眼,心跳幾乎驟停——
她的目光正正與一雙墨綠而蒼老的眼睛對上。
那視線不再是隔着她看着他物,也不是透過她看向遠方。
就是在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