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酒,就足以忘憂了。”她輕聲說。
“師弟臨走的時候有跟你說什麼嗎?”霍白問道。
“沒有。”女人回答的很乾脆,“酒館開在這裏一直入不敷出,他很多次來都是爲了給我送些銀錢,好把酒館維持下去。”
“你問這個幹嘛,難不成你會給我銀子嗎?”
“師姐,你有點醉了。”霍白說。
季延跟師姐都不太能喝酒,但他們卻在這裏開了一家酒館,季延的釀酒技術有些拙劣,但還真的能釀出符合霍白口味的酒。
“醉不醉無所謂了,這已經是最後幾壇酒了,想來喝完酒館就要關門了。城外的田估計也要荒廢了。”女人並不回霍白的話,言語裏似乎有怨氣,但又像是霍白自己的錯覺。
兩人就這樣慢慢飲酒,每次霍白喝完一杯師姐就會搶着給他倒上。最後師姐連酒杯都對不準了。
“我明明練過喝酒的,沒想到還是這麼垃圾。”她整個身體都伏在了桌子上,早上細心盤好的頭髮有些散亂,“我給阿延丟臉了。”
霍白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這裏或許是季延心裏寄放溫柔的地方吧。霍白甚至可以想象季延和師姐對坐飲酒的樣子,兩個人話都不多,只是對飲,然後大醉。
“他跟我保證過,以後再也不會出劍了,天下紛紛擾擾,朝代更迭跟我們兩個市井小民又有什麼關係呢?”師姐含混不清的說,“論劍招論陣術論醫術,他又有那樣真正的精通呢?”
“或許,他一直在偷偷的練習也說不定...”霍白沉吟道。
在師姐的面前,季延一直都是一副笑成狐狸臉的傻小子,這個酒館是他心裏唯一柔軟的地方,其他的地方早已經被他練成了鐵石。每次回來看到喜歡的人在櫃檯後面忙碌着,喊一聲“我回來了”,師姐做些小菜端出來,隨後就對坐在破舊的桌椅上,開一罈酒,就能醉到天亮。
而現在,季延把這個地方留給自己了。
就像那本來致命的刺擊偏了一寸一樣。霍白摸着自己的胸口,準絕頂的身軀如果不是致命傷,很快就能恢復,現在傷口已經復原了大半。
“啊,喝完了。”耳邊傳來師姐的聲音。“我再去取一點。”
“不要再喝了。”霍白下意識的按住師姐提着酒壺的手。
她的手很涼。霍白的手比師姐的大了一號,直到師姐的手被暖的有一絲溫度的時候,霍白才感覺到不妥,趕忙把手抽了回來。師姐只是面無表情的看了看他,然後把酒壺放了下去。
“阿延走的時候,其實說了許多話。”師姐說。
“他說,我要把師兄帶回來。還帶走了那個他珍藏多年的酒葫蘆。”師姐慢吞吞的坐到了椅子上,身體再次伏到了桌上。
霍白無言,從腰間把那個破洞的葫蘆解了下來,放到了桌子上。
“啊,已經漏了啊,看來是沒辦法用了。”師姐擡頭看了看,隨即又把頭埋了下去,她的語氣帶着一絲慵懶。擡頭間霍白注意到了她的眼神有些空洞,不知道是喝多了酒還是怎麼樣。
“或許...可以把它做成瓢,用來..用來舀酒。”霍白有些結結巴巴的說。
師姐去倒酒的時候,其實他想了很多。無論是難喝也好,下毒也好,他都想把這壺酒喝下去。
就算桌子下藏着匕首也好,就算是師姐拔出牆上掛着的長劍也好,但是都沒有。長劍好好的掛在那裏充當工藝品的角色,桌子下也沒有藏着匕首,師姐的眼裏也沒有殺意。
酒裏沒有毒,卻又勝似穿腸毒藥。
太陽西斜,霍白坐在椅子上,他給自己倒了一壺酒,自斟自飲。
他的對面睡着一個曾經很喜歡他的女人,女人很漂亮,睡顏就像深夜裏綻放的海棠花。
師姐對他沒有任何防備,就像是很久以前一起喝酒,師姐裝着不勝酒力,一直往他懷裏蹭着。那時候的師姐也是,當他提劍刺進師姐的胸口裏的時候也是,師姐的眼裏沒有怨恨,但空洞卻比怨恨更讓人難受。
“我啊,我想着,有個小屋,娶個婆娘,種上幾畝田,日子湊合過就差不多得了。”
霍白的心裏一直想着這個聲音,那是他年少時候對季延說過的夢想。
擡眼看,這個酒館並不大,傢俱也有些老舊了,他又看向面前睡着的師姐。她好看的就像當初那個舞劍的身影一樣。驚鴻一般劃過霍白的心裏。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爪印,卻又癢的百抓撓心。
這不是他當時一直期盼的生活嗎?虛幻的像是一觸即碎的泡影。
他提着酒壺站了起來,左摸右摸從身上搜刮出來幾兩銀錢,放在了桌子上。
把外袍脫下來披在了師姐的身上,他踉踉蹌蹌的走出了酒館,反手關上了酒館的門。街道上喧鬧非常。
至少在這一刻,他不是劍宗裏萬人之上的劍神,眼眶酸酸的像是要流下眼淚,他又變成了那個父親剛剛領他走進學宮那時候的孩子。想着遙不可及的平淡生活,卻不知他的父親將要給他怎樣的未來。
擡頭一口忘憂入喉,他停在了酒館門口佇立良久。早已沉寂的劍心似乎泛起了一絲波瀾。
忘憂酒館。他擡起頭看着那個小小的招牌,眼睛深邃的像是遠處遙不可及的夕陽。
轉過身,他向劍宗走去。
宛如大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