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隨口安慰她，他卻看到了夏果看自己的眼神。
然後他不禁微微一凜。
他從未見過這麼複雜的眼神，思慕，喜歡，擔憂，畏怯，疑慮……
在接觸到林風翼的眼神時，夏果又本能地避開了，只看到長長的睫毛，像風中顫抖的蝴蝶……
林風翼突然背上一寒，就像身在敵境時突然察覺到生死危機一樣。
這裏當然沒有危機，只不過，他突然領悟了夏果此時的心境。
林風翼很清楚自己的性格，對人對事，總是過於剋制和冷靜。
在他人眼中，是智慧與通透，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不在意。
可能是因爲天性如此，又獨立太久，再加上近些年的經歷，除去唯一的血親林悅曦，他對於其他人，都有些過於冷靜，甚至趨於淡漠。
只是這半年來，他才感覺自己似乎有些變化，似乎感受到這個世界的一些其他溫暖。
在感情方面，他的確是沒有什麼經驗，整個少年到青年時代，他都是一邊讀書，一邊撫養妹妹，攢錢給妹妹治病。
生活的負累促使他心無旁騖，奮力向前。
回想起來，那時候，人生唯一快樂的事，就是玩夢界。
直到三年前，他人生的另一個轉折點。
歸來之後，他第一次受到情感的觸動，其實是來自夏末微涼。
一個“粉絲”，卻對他有着無條件的信任，有着令他驚訝的堅持。
一開始，他都無法體會世間的這種情感，只是能感覺到它的重量。
但慢慢地，他似乎被這些情感浸潤了。
這種浸潤，讓他變得柔和。
然後，夏果便讓他經歷了第二次情感的衝擊。
一開始知道夏果就是那年的那個女孩，他只是驚訝，直到得知夏果幾年來一直在尋找他，他才受了觸動。
看來世上，的確會有些說不出理由的情感。
他知道夏果喜歡自己，而他，也很喜歡夏果的性格。
坦率，真誠，不僞飾，頑強，聰明……
但是，喜歡她的性格，和喜歡她，肯定是兩碼事。
所以，就同一個時間點來說，夏果喜歡他肯定會遠遠超過他喜歡夏果。
所以夏果小心翼翼，而他輕鬆自如。
他們中間，差着幾年的距離。
他甚至像一個觀察者，饒有趣味地看着這個女孩子笨拙地喜歡着自己，卻沒有完全地投入自己的靈魂。
當愛情中的兩個人地位不對等時，便很容易出現情感欺凌。
自己無意中，已經算“欺負”了夏果。
這時林風翼才醒悟到剛纔察覺到的夏果的一絲抗拒。
那絲抗拒，從她的身體傳達過來，雖然很微小，但是以他的敏銳，還是察覺得到。
剛開始他以爲只是害羞，現在才省悟到，如果站到夏果的位置，這其實是很困難的吧。
上午她那麼認真地陳述她的師生戀觀點，是因爲發自內心地把他當做值得尊敬的老師吧。
那麼這麼大的身份變化，她是怎麼反應過來，又是怎麼下定決心要來見自己的呢？
剛纔見面的瞬間，她是真的想掉頭逃避。
最終，是喜歡，讓她戰勝了跨越身份的害怕。
也是喜歡，讓她說服了她自己本能的抗拒。
在這短短的半個小時裏，她一直在努力地將眼前這個男人，融合到她喜歡的那個影子裏去。
林風翼終於剎那間看到了那張美麗的臉龐背後藏着的卑微。
在其他的領域，林風翼從不允許自己犯錯。
所以，突然發現自己在這件事上犯了大錯的瞬間，他才感覺到背上的寒冷。
夏果那含着淚的眼睛瞬間刺得他心頭一酸，連忙低下頭來。
他這時候才後悔，的確應該早一點告訴她，至少，應該暗示她，給她更多的時間來緩衝。
爲什麼沒有告訴她呢？
當初沒有告訴顧沈楠，後來沒有告訴夏末微涼，再後來沒有告訴夏果。
所有這些，其實本質上都是因爲自己心裏並不在意，因爲骨子裏的淡漠。
歷經了艱難和生死，讓他失去了很多的觸感和溫情，直到被身邊的人軟化，他才漸漸意識到自己從始至終，都像是活在叢林裏，自己對普通人的情感，還遠不如戰友情深刻。
林風翼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如果不是夏果喜歡自己，自己會主動追求夏果嗎？
如果不是夏果足夠聰明，能猜到他的身份，他會不會就此作罷，不會再提呢？
他無法確定。
但至少，在這份感情上，他更多的是被動迴應，而不是主動奔赴。
這個聰明的女孩子，是不是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呢。
所以她纔會問，——你是喜歡我的嗎？
所以她才剋制着自己本能的抗拒，只是爲了迎合自己。
夏果注意到了林風翼突然的沉默，然後也注意到了他突然沉鬱的表情。
林風翼雖然低下頭，但他的個子高出夏果半個頭，所以站在他面前的夏果還是能清晰地看到他突然微微發紅的眼眶。
夏果也慌了。
她從來沒有在師父臉上看到過這樣的情緒。
“師父，你，怎麼了？”她有點驚惶，“我，說錯了什麼嗎？”
“沒有。”林風翼連忙擡頭微笑。
看着夏果剎那間失去血色的臉頰，他的胸口有點痛楚。
——原來，這就是心疼的感覺嗎？
這一天下來，他突然經歷了很多幾乎沒有經歷過的情緒，憤怒，喜悅，憐惜，心疼……
一個成熟的特工，必須保持絕對的冷靜，從不被情緒左右，更不被情緒劫持……
這些話，他甚至還對夏果說過一部分，只是把“特工”替換成了“職業選手”。
但他現在才知道，有些情緒的存在，纔是人生的意義吧。
他轉身拿了一張紙巾，輕輕地沾去了夏果睫毛上的淚水，然後伸出手想揉揉她的腦袋，但是剛伸出去，又把手收了回來。
夏果眨了眨眼睛，問，“怎麼了？”
林風翼笑了笑，“不想弄亂你的髮型。”
“唔，……沒有關係……”夏果不好意思地撥了撥自己的劉海。
林風翼深深地看她一會兒，終於有些莊重地說，“夏果，……剛纔在天橋上問我喜不喜歡你，我想，我剛纔回答得有些太隨便了，所以，我重新思考了一下。”
夏果的心頓時又提了起來。
她能感覺到林風翼剛纔那一瞬間想了很多，卻不知道他想了什麼內容。
所以她有種從未體驗過的不安。
然後林風翼一開口，她就心都涼了。
他說，“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