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子裏,小甯愣愣地看着袖口外。
對面,雲落落垂眸看着手心裏微笑的魂念,無悲無喜。
見她不動,甚至連神情也無。
落櫻輕嘆了一口氣,面上露出愧疚,“奴家這一生,得遇方公子已是大幸。落進爛泥裏的賤命一條,他竟也願意伸手來拉一把。只可惜……奴家任性,自己一去百了,卻帶累了方公子一生辛苦。”
她朝雲落落跪了下來,“求大仙,幫奴家告訴方公子吧!”
她深深地俯身下去。
就聽雲落落無起無伏的聲音,溫和安靜地說:
“好。”
她魂念一顫,伏在雲落落的手心處,道,“謝仙人大恩。”
雲落落依舊沒說話。
牀邊,封宬起身,走到門外。
紅着眼睛的暗七第一個蹦下來,低聲道,“方公子去後山了。”
趙四也蹦出來,鼻音濃濃地說:“嗯,屬下這就去找他回來……”
說着,就要轉身。
卻聽門內傳來雲落落平和的聲音,“不必了,我去尋他吧!”
衆人齊齊一凜。
紛紛看向雲落落,以及她手心裏……跪坐的模糊一團。
封宬忽然挑了下眉——他們全都看見了?
卻見雲落落越過他,走出了門外。
幾個護衛,全都轉身,齊刷刷跟在了她身後。
他站在門邊,眨了下眼。
只有一個趙一,跟了兩步,又回頭,看到封宬的神色,後背一寒。
拽了把最近的趙三。
趙三不滿扭頭,結果一眼看到還在後頭的封宬。
頓了頓,跟趙一兩個縮到了走廊兩邊。
封宬看了兩人一眼,又瞧着前方慢步走出去和跟在她身後的一羣臭小子。
忽而低低一笑,邁步,也走了過去。
……
雲落落休息的地方,是方子清安排的。
位於金陵郊外一處風景秀麗的城外村中,背靠一座並不巍峨的青山。
冬寒掠去,江南的春色,早已在這座山上盡顯爛漫。
然而今日卻是陰天,並無陽光。
春風微寒,拂動草木幽香,在這農家田野間,淡緩寧謐地舒展。
雲落落托着手裏小小的落櫻魂念,走過田埂,在暗七的指引下,穿過一片低矮的灌木叢。
便看到了前方一處綠草抽芽鮮色一片的空地。
以及空地盡頭,一棵盛開的櫻花樹下,兩座新翻土堆成的土包旁坐着的,方子清。
他單腿屈起,一腿伸直,有些吊兒郎當的,背靠着土包前的墓碑。
手裏一拋一落地接玩着一顆骰子。
臉上似乎有些笑,正側臉垂目看着身側的墓碑。
輕笑着說道,“我將琪官兒也安置在這兒了。”
手心裏的落櫻忽然飄起,直直地看着不遠處墓碑旁的人。
雲落落垂在身側的手指併攏,輕輕一劃。
溫柔的風,將他的聲音送來。
“你二人做個伴,也好過黃泉路上寂寞苦冷,被小鬼欺負了去。”
“聽說忘川河水冰冷刺骨。你不要再任性,好好地拉着琪官兒。”
懸於落櫻手心上的落櫻忽然捂住嘴。
方子清的聲音還在輕輕地響。
“到了孟婆橋前,別猶豫,好好地喝了湯。下輩子啊!別再遇見我這樣無情無心的惡人了。同琪官兒好好地,找個好人家,過一過爹疼娘愛的好日子。”
後頭。
暗七猛地仰頭,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的眼淚。
不想,擡起頭,卻看趙四拿了黑乎乎的帕子在擦眼睛。
“……”
又是一陣風過。
櫻花如雨,片片悠悠。
方子清臉上略顯玩世不恭的笑意微斂,看着那墓碑上沾染的花瓣,想起那一日,他醉倒在街頭,被一幫地痞剝光了衣服倒在地上苟延殘喘時,琪官兒走到他面前,同他說的話。
“落櫻曾說,她這一世過得快活。遇着宋三,是她的福氣。爹孃死後,還有弟妹來贖,是她的福氣。雖淪落風塵,卻做了花魁,還能自己挑選客人,也是她的福氣。”
“可是方公子,您瞧着這些,當真是她的福氣麼?”
“七八歲的年紀時,便被宋三那樣的畜生糟蹋,卻不敢死,生怕死了,家裏的寡母弟妹無人照料。後來弟妹說是來贖身,卻只叫她自己出銀子,她的銀子早給了他們,哪裏還有贖身的?至於做花魁……呵,您瞧見屠武是怎麼打她的了,宋媽媽可有替她說一句話麼?”
“方公子,我們這樣爛如豬狗的賤命,就該白死麼?”
不該的。
落櫻,不該的。
可比起琪官兒的大膽與勇敢,他這樣的懦夫,怎麼就能夠配在你面前說一句……
手裏拋玩的骰子被他捏在手心。
他忽然輕輕開口,“落櫻。”
手裏的骰子再一次被拋了起來,他卻沒有去接,任由那骰子落到墓碑前。
他也不看,只對着墓碑道,“若是點數爲一,我便告訴你,我的心意。如何?”
雲落落的手心裏,落櫻陡然朝前一撲,卻又生生止住,似是不敢去看那骰子,更不敢去聽方子清到底會說什麼。
雲落落的身後,所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
骰子在地上滾了幾滾,停下。
墓碑旁的方子清卻沒有動,也沒低頭去看。
暗七急得想衝過去大吼一句。
卻見方子清微微傾身,將臉貼在了墓碑旁。
恰此時,微風再起。
素素花雨,簌簌話語,悄然落下。
衆人只看到。
方子清的嘴脣微噏。
不知說了什麼。
雲落落手心上的落櫻忽然飛出,化作一道流意,捲進那飄灑的落櫻中。
再……不見。
墓碑邊,方子清忽而擡眸。
一枚花瓣,落在了他的脣側。
他微微一笑,捻下花瓣,看了會兒後,放在了墓碑旁。
然後起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櫻花樹下,那枚骰子,被花雨遮蔽,年復一年,光陰變化,日暮朝夕。
粉櫻開了又落,落了又開。
不知那時光荏苒了多少的歲月。
忽而,滿櫻盛開的枝頭中間,一張杏眼桃腮面若粉櫻的小臉探出來。
小心翼翼地朝底下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