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見那娘子,彎腰,從亭子裏撿起了一把琵琶。
抱在懷裏,擡手一撥。
絃音透過驛亭,悠悠揚揚地擴散開來。
雲落落忽然想起,這個音,在他們有一次捉妖回道觀的路上,好像是聽過的呀!
那時,觀主躺在乾枯的牛車草堆上,笑眯眯地同他們說。
“能彈此音者,定然不俗。”
雲落落正想得出神,忽聽耳邊傳來溫和問聲,“之後呢?”
雲落落陡然從飄逸的記憶裏掙脫回來,想了想,道,“後來,觀主將那個娘子葬在了鎮子外的一個風水很好的地方,然後……立了個無字碑。”
“無字碑?”封宬問:“不是說叫淮娘麼?”
便是雲落落敘說的並非完整回憶,甚至夾在了孩童時期破碎的感念。
可封宬也猜到了故事的梗概。
青雲遇到了一個別有用心的娘子,此女冒充她人姓名身份,接近青雲。實際是爲將青雲引誘爲裙下之臣。
也許是爲了確保事情萬無一失,又或許是其他緣由,此娘子便對被冒充者痛下殺手,卻不料叫青雲撞破,反而揭穿了身份。
爲此,青雲與她反目,對方也沒達成真正的目的。
怎麼看,還是跟魏晗的事兒,似乎……毫無瓜葛?
就聽雲落落說:“因爲觀主沒有刻成那個碑。”
封宬一怔,隨即明白過來,“觀主他莫非……”
莫非對那毒殺她人的娘子動了真情?
明知那個名字並非她所有,可是又無法將那名字刻入墓碑。
封宬沒說下去,這是落落心中至尊至重的觀主,他說出任何輕薄的話語來,都是對落落的不敬。
對面的雲落落搖了搖頭,“我不懂,三郎。”
封宬朝她看去。
就見雲落落那安靜如水的眼眸中,又浮起了一層淡淡的,如月華般的顏色。
在那黑謐之上,這層斑斕卻並不耀目,反而有種寧然之中讓人憂傷的淺痛。
她說。
“觀主守着那個無字碑,喝了一夜的酒。之後,觀主就不怎麼愛笑了,而且也更喜歡喝酒了。有時候會喝的酩酊大醉,睡在後山的林子裏頭,還是大師兄找到,把觀主揹回了道觀。”
雲落落看向封宬,“大師兄悄悄告訴我,說,觀主是用情至深,所以才這般難受。叫我不要在觀主面前多說那天看到的事。”
她眨了下眼,被握住的手翻過來,蓋住封宬的手,輕輕地按住,問:“三郎,所謂情深,真的會讓人,這樣難受麼?”
封宬在想。
當時的觀主心裏是如何想的?
殺人的娘子別有用意,其心歹毒從那幾句話裏已可見一斑。
能引得青雲這樣的人物動了心,又能知其手腕心計何其厲害。
可青雲分明在知曉其真正用意後,果斷離去,然而,便是半仙之身,也割不去這紅俗的塵絲纏繞。
他無法將死去之人的姓名刻在那墓碑上,只因那名字在他心裏,實際是另一人。
他無法又去接受心裏那一人的示好,只因他知曉這並非一條他該走的乾坤之道。
他想忘麼?
可舉杯消愁愁更愁。
他如何能忘?
過了會兒,封宬看向雲落落的眼,看她眼底淺涼的光,道,“落落,我也不知。”
他明白了雲落落爲何會提及觀主了。
於是又問:“你是因爲觀主的曾經,所以在看到魏晗的命魂時,纔會那般……難過?”
難過麼?
雲落落的手再次被封宬握住,她看着他,想了想,道,“三郎,你還記得當初第一次見小甯時,她的鬼魂狀態麼?”
封宬記得。
那間陰嗖嗖的宅子裏,許多的少女鬼魂。
唯有阿姐的魂,輕飄淺薄,似是隨時都能飄散。
後來似乎得了雲落落給她的鬼火,才得以慢慢凝實魂體,到現在甚至能在白日裏依靠紙身自由行走。
他點了點頭。
雲落落再次道,“小甯曾與我說過,她的魂魄本是渾渾噩噩地在家中飄蕩的,是遇見大師兄,才得了點化,恢復了意識。”
封宬並不知道這一出,所以他看着雲落落,聽她繼續說。
“凡人若身故,魂魄要麼去往黃泉,要麼眷戀紅塵,少有如小甯這般,以鬼火盡滅的遊魂姿態,毫無意識地滯留凡間的。”
封宬皺了下眉,卻沒開口去打斷雲落落。
“而且,小甯便是被大師兄點化恢復了意識後,也失去了許多生前的記憶。且,越是臨近她遇害前的記憶,更是幾近全無。”
封宬其實也早注意到了。
阿姐常會與他說笑從前,可那些卻全都是他很小的時候。
在最後一年裏發生的事,從不曾聽阿姐提及過。
他看向雲落落,“所以,阿姐的魂魄,其實也是有損的麼?”
雲落落點了點頭,“是。”
封宬眉頭一凝。
又聽雲落落說:“她當年遇害之時,受盡惡毒詛咒,死後魂魄應當很快就會被這些惡意衝擊,消散於塵世,不得輪迴超生的。”
這話輕飄飄的。
可是入在場數人的耳裏,不亞雷擊。
封甯當年被殺,慘死在宮中那片白雪之上,牽扯之人廣泛,已不是能輕易觸碰之皇室祕辛。
連封宬用了手段,也不得星點微末的線索。
如今,雲落落說的這話,卻讓封宬無意窺探了阿姐當年遇害時,所遭遇的可能的更加不能揭露到檯面上來的黑暗與陰毒,惡意與殘忍!
他不自覺地收緊了另一邊的手指。
雲落落注意到,緩了緩,再次說道,“但是,她的魂魄卻沒有就此消散,是因爲……”
封宬的腦中,浮起了一人來。
“魏二郎君,在她身故七日內,爲她換回來的。”
門口的趙六白影、暗處的暗七幾人,齊刷刷地頭皮一麻!
封宬攥着的拳頭微微一顫,他看向雲落落。
雲落落的眼神依舊溫和淡寧,“到底如何求的,又怎會有這麼大的效力,能讓受盡惡意詛咒而死的小甯魂魄重新凝聚,我也不得而知。”
“然,魏晗到底並非玄門中人,強求本該散於天地的魂魄迴歸塵世,必將承受極大的代價。”
——魏晗的代價顯而易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