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泤畫:孤妝卷 > 第一卷(情桃辠),第四章(永安)
    “在下……”凝視古怪望來的壯漢,江廉心頭混亂,這人……鮮活易笑,而那個人……久違的輕鬆沖淡了最深處那抹令人發笑的失望。

    “在……在下前來尋醫,不知破布醫舍可是在此處?”短暫的失控,江廉甚覺羞愧,侷促作了一揖,想起正事,方纔……方纔……這位老哥所指好似便是此處……

    “自是在的,不過……”着各式布樣縫合的黑紋長衫,男人墨發鬆綰,束皸裂的黑金蓮邊玉冠,菱脣若雪,宣鼻挺月,眉如柳道。男子看眼那半人,冷漠一語,“它先來,公子可在堂中稍做歇息。

    “多謝,在下……在這院中等候即可。”江廉面容不禁燒燙,禮貌拱手道。

    渾濁暗沉的雙眸半眯,黑衫清瘦的男子無精打采進了右側空匾的閣樓中,而那壯漢也不言語,拎着半人隨同去了。

    秋風掃落,零星的淡香金桂被長臉婦人從滿地灰垢中細細挑出。

    三株焦敗的枯草裸露光禿的乾地,兩側古樸樓閣相對大開,飛檐隱綽,有迷朦不知從何處暈來的煙霧模糊了正前方那狹長甬道,死寂詭祕,不見邊際。

    未知的恐懼翻涌,落破的院中只餘那長臉婦人沉默跪地刨着如山高的黑灰。江廉看向黑衣男人走入的小樓,雙座墨花石柱透淨,上刻“天心濟世神芳烈,地氣致祥鬼聲長。”

    訴口唸出,頭皮莫地酥麻,江廉身子發顫,這便是破布醫舍嗎,可爲何他會這般得不寒而慄……甚者,他方前旋風般衝進院中,腳下似是踩到什麼。江廉心如擂鼓,同那晚雪夜,小心翼翼挪動厚重焦黑的大門,探頭而望。

    各齡大小鞋印混雜着不知是何種牲畜的詭異足跡拾階而上,江廉驚嚇退開。不似於院中兩排屋舍間沉澱的白煙,那門前孤濁不散、令人不適的陰冷黑霧糾纏着自行而動的一地腳印蔓延,江廉忙合上門,隔絕了那壓抑即將洶涌而出的恐懼,訕訕撫頭,白着面不好意思地跑進破布醫舍內。

    正陽午時,裏間廂房。半身的妖怪,正單膝跪地,吐述辛勞,“大人,小妖千里來尋,只爲求烈陽丹,望您能交給小鬼。”

    “那麼,你代何人求,所用何人?祝家錦和?還是他人……”瘋沚漠微一笑,輕抿一口缺角的青瓷茶盅,悠然問道。

    “這……自是祝娘子爲自己所求啊……”小妖愣怔片刻,不自然道。

    “世間萬藥七分藥性,兩分毒性,一分靈性。”瘋沚漠走至鄰窗的案前,推墨提筆寫畫着什麼。“你是新進的妖吧,可知,兩百年前,祝錦和前來,求一爲其兄續命延壽的良方,身無金銀,我便以靈宣閣天僧道袍來換我這蓮生草……一百年前,祝錦和又尋來,其父天壽,故求一蓮生予以爲賀禮,只那天僧道袍她未曾拿來,我亦不急,便許她下回途徑此處一起帶些她永咎山下商鋪所賣絲布,那麼……小鬼,祝錦合可是這般喚你的,今日,你可帶來……”

    “這,娘子並未提及此事啊?”小鬼不敢置信,急切懇求道:“大人!娘子命危,直言唯有永安道瘋大人您這兒可得救她之法,娘子……常與我等言大人乃其故友,求大人救救娘子吧!”

    “哼,故友嗎?”瘋沚漠輕笑一聲,放下筆,傾身向前,道:“既爲故友,那麼四月前她予我一次選擇,那麼今朝我贈她一新生之路。”

    提起桌上宣紙,長呼一口氣,瘋沚漠悠悠道:“蓮生、烈陽於妖而言,可用修爲化煉毒性,然用於人身,無法力庇佑,兩百年餘毒噬體……會如何呢……”

    破布醫舍,正堂之內,落塵的案几陳設破舊,撣去筵席輕灰,江廉心不在焉僵直而坐。一陣呼喊從後堂隱晦傳來,“這……您怎知曉……那……那徐大人……”江廉豁地站起,那徒剩半邊卻仍舊鮮活的怪物從後堂衝出,江廉心存懼意卻又想上前說道,焦臭的風吹過,半邊人影瞬息行至,白線飄楊,薄若絲絮,這人……江廉跌坐筵席,驚駭地指着那出了木門遙遙化作被焚後殘存繪着半邊華衣的紙片,眼看其飄忽遠去。

    這,是何怪物……此處,究竟是什麼地方……江廉內底發寒,忽然想離開,倉皇欲走,一道清列空靈似男非女的悠遠人聲傳來,“公子,可還欲看診?”,江廉震顫回首,黑衣清俊的男人自裏間走來,手提燒灼的宣紙,噼啪的火苗上竄,吞沒男子白玉纖長的指腹。

    “啊……當心!”江廉驚嚇,慌忙上前,男子卻清淡揮手,指尖火星靈巧翻躍,斂然熄滅。“公子莫怕,在下只在傳信,不會傷己,時辰不早,公子可帶路。”

    江廉忐忑帶着男子步行過村舍,進了鄰縣的巷間,人聲喧嚷,江廉慢下步子,小心翼翼湊近男子輕聲詢問,“公子,敢問方纔那半邊之人,是何物啊,可爲妖碎?”

    “那是百年修道的紙妖。”

    “紙……紙妖?”江廉驚奇,紙縷纖薄,亦可爲妖,那麼……

    “瘋公子,小可有一事相詢,在下……”

    “吾名瘋沚漠,公子可喚之。”瘋沚漠平淡看眼笑逐顏開的江廉,目不斜視沒入人羣。

    江廉微愣,趕忙追上,仍是未忍住獵奇問道:“瘋兄,在下江廉,字萌生,不知那大門之外的一地腳印是何人所留,且……還會動?”

    前方的瘋沚漠驟然止步,他側眸深幽,忽而沉悶輕笑道:“世間三殿關半載,那些不過是各方人、神、妖、鬼不得而入後所留的怨念……”

    “什……什麼?”面前冷豔淡笑的男子說着超乎常理的怪誕言語,炫陽之下,他面白疲弱,卻神聖而邪魅。江廉心生震撼,一時竟無言相對,這世間真有神、鬼所在嗎,那麼瘋沚漠又是何人……

    小蓮巷,章府孤院。江廉二人至屋中尋嚷,卻不見明武,午時將過,許是……赴膳房討食,江廉這般想着。

    心事重重站於牀側,江廉鄭重道:“有勞瘋兄。”

    瘋沚漠客氣地應了,瞥眼那牆邊斜倒的竹筐,垂首端詳那榻中男子,自言自語道:“這般癡直,我當如何……”

    江廉不解其意,忙追問:“瘋公子,璘兄如何了?”

    “明日可醒,無事。”

    “明日?誒!公子……可需用開些湯藥啊?”江廉百般苦澀,身上怪事真會與章璘這異症有關嗎,三日將至,今夜他莫不是又會被招去那怪山之中,百里辛途,他該如何自處……但若這鬼山妖桃與璘兄這模樣有關……江廉猛地攔下欲走的瘋沚漠,激動詢問。

    “用藥?他無病,何需用藥?”瘋沚漠孤冷一語,輕揉着肩臂,出了小屋。

    匆忙背起牆角竹筐,江廉卻又似想起什麼,丟下筐子,煩躁地追去。

    “公子若是尋客棧,不嫌辛勞,可來永安道的幻琂酒齋,許久閉門謝客,藍娘子定會好生款待公子的……”男子的聲音傳來,人卻已不知去向。

    鬼使神差地,江廉直覺心安,面朝空蕩院中大亮的天色深深一揖,“多謝公子,待的看護璘兄之人歸來,在下定前去拜會。”

    翁山縣下,一枯寂小巷內。

    燒損的畫紙翻揚飄落,沉陷蓬鬆的白絨之中,黑牛長嚎,不情願地拖着長車離去。

    “唉呀,我的牛!你們是如何看護的啊?”

    “誒?你這人,我繡莊好心爲爾等送貨車馬另闢一處,已是大義,再者每日來往這般多商客偏你這舊車丟了,呵,真是可笑!”繁忙的繡坊後院,蠻橫夥計正與一販商推嚷爭辯,一聲牛叫打破糾纏的紛討,商宦一眼看去,大喜上前摸索一番,忙回頭朝那冷臉的夥計致歉討好,一番說辭奉承,商販才揣着貨銀坐上車,嘴中嘀咕謾罵,“殺千刀的,究竟是哪個小賊乾的,敢偷本爺牛車,哼……”

    困繩之下,黑牛發出一聲長喘,不適扭動,仿若在嘆息。

    “人苦妖愁永安道,天傷神怨萬福樓,地冷鬼痛顛連巷,五仙困心難思諒……”

    永安道,破布醫舍斜側一大開的無名居外。

    藍衣婀娜的女子淑麗靜雅,走至中道一頭正在啃着金桂、頭頂彩花包頭的紅馬,戳着搖擺的馬耳,嘖聲長笑,“呵呵呵,關了半載,騇娘子,可有想我……鎖本娥去清掃太白雪峯,沒人相伴,無人理會,漫天飛雪苦獨賞,可悲我助人幫妖三百年,落魄潦倒睏乏時,卻棄餘我一人,連塊馬肉也享用不到……。”

    成團的金桂噴吐一地,紅馬長嘶一聲,偏頭甩開女子,它雙眸含淚,藏紅的毛髮間騰起嫋嫋白煙,化作名悽楚的長臉婦人,她倏然滑坐,悲痛地抱膝失聲啜泣。

    “母馬,母馬!哭什麼,從前你那般洋灑不羈,託着瘋怪去了南海九山那雲澄鬼洞,這纔多久,竟成這般羸弱,過去本娥沒膽,可眼下,這馬肉烤來也已無味!”藍衣女子絢迷朗笑,豔脣飛揚,卻暗藏幾分嘲諷,幾分癲狂。

    藍衣女子上前,欲拍那痛哭的婦人,永安道間,迷霧翻卷,一道蒼茫遠古的恢弘鐘聲響徹,隱約間,恍若有什麼沉寂封鎖的因果碎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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