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她換上一件素色曳地長裙,隨意戴上幾件釵飾,便起身前去母親房中請安,順便提出了自己想要去江南外祖家的打算。
“娘,這次恰巧銀月要隨父母回江南去,我便搭了他們的伴,一同前去,您看怎麼樣?”
棠槿難得這般乖巧溫順地聽柳如鳶嘮叨了許久。這嘮叨的內容,無非就是“路遠不便”“時間太倉促”云云。
大約磨了一個時辰,柳如鳶終於敵不過棠槿的百般懇求。“好好好,娘也不是不想你去見外祖,只是山水迢迢,你今日就想啓程,娘也不甚放心。”
棠槿道:“您只需教府里人爲我備兩架馬車,別的都不用擔心。銀月爹孃今日午後會來接她。到時我們同乘馬車出城,互相照應,您放心就是了。”
柳如鳶答應下她,拿了筆墨寫下一封交與母家的家書。
書信落成,她將信封交付到棠槿手裏,道:“去外祖家住段時間也好。這些天你總悶悶不樂的,臉上都瘦了。到了那邊,不要惹外祖父生氣,知道了嗎?”
“放心吧,娘。您就放心地讓我在那住個一年半載的,我給您帶一個白胖的阿槿回來。”
棠槿又與她閒談片刻,便說要回房收拾東西,脫了身出來。
回到槿芳居,剛一進門,棠槿就看見宋顏承守在花梨木桌旁,神態有些困頓的樣子。
她上前點了點宋顏承的肩膀,“困還不多睡會?”
宋顏承恍神從瞌睡裏走出來,見是棠槿,一張俏臉上露出歡顏:“小姐,我昨晚查了很多古醫藥籍,可算找出了比保守用藥更好的藥方子。你照着這個藥方抓藥服了,方可從內徹底驅走那異域箭毒,保證一月內就能完全癒合,再不復發。”
說不感動那是假的。棠槿默默收了那藥方。
只是比起感激宋顏承,現下她有一件事,卻更要好好問問他。
“顏承,”棠槿開口,“以前只聽你說自己無父無母,從未細問過你的來歷。不知你以前家住何處,是怎麼流落到北方的?”
之前的日子裏,只要宋顏承不主動提,棠槿是絕不會問的。
棠槿想着自己畢竟救下過他,宋顏承沒有理由欺瞞她或是害她。可是胡馬迷藥失效一事,讓她對這個從天而降的藥師產生了些許懷疑。
若要說這一切都是精心設下的局,那也有理有據。畢竟她救下宋顏承的整件過程,都顯得那樣巧。
“既然小姐要問,那顏承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宋顏承那雙嬌美的桃花眼輕眨兩下,聲音比往日多了憂鬱。
“我本是雲南人,家族裏男子世代從武,女子則習醫術。可我對從軍既沒天賦也沒興致,從小隻喜歡鑽研藥理和醫書。家族裏的人排擠我,笑話我。我不願意被迫做自己不愛的事,就一個人逃出了家,來到北方。”
“我靠在路邊行醫討些盤纏,卻不想因樣貌被人販子盯上,給他們抓了去。本以爲就此淪落爲奴,幸得小姐相救,終是活了下來。”
言畢,宋顏承枕着雙臂伏在了桌上,從臂彎裏露出眼角微微泛紅的雙目:“不願讓小姐知曉此事,是怕您嫌我身份低賤,趕我離開。顏承是有私心的,想把小姐當成依靠,不願再淪落在外,無所依託。”
棠槿聽他這番話情真意切,並不似假話。她遲疑片刻,安慰道:“好了,不會趕你走的。”
頓了頓,又問:“但是你這醫藥之術怕是沒學到精髓,給我的迷藥連匹馬都迷不暈。”
“不可能!”宋顏承一聽自己配的藥被質疑,連多愁善感的功夫都沒有了,“我精心配出來的藥,迷暈一匹馬輕而易舉,怎麼會不管用呢?”
說着,他急乎乎地走進外間,取出一個手掌大的青色瓶子,當着棠槿的面直接倒出一顆藥,咬了半粒吞下去。
還沒等棠槿上前阻止,宋顏承眉頭一蹙,俏臉都猙獰起來:“銀月,我讓你幫我抓一錢馬錢子,你怎麼抓的廣木香!”
廣木香?棠槿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這廣木香是通三焦治脹氣的靈藥,對馬來說不過是多了幾泡馬糞,對人嘛……
她看見宋顏承捂着肚子向茅房跑去,嘴裏還罵着銀月那個小兔崽子。
棠槿右手託在腮上,覺得這畫面屬實有趣。美人內急的時候……嗯,還是美人。
***
趁着中午的空當,棠槿仿照母親的筆跡寫了一封以假亂真的信。
信中說宋顏承是是棠家親信,精通醫術,如今要回江南老家看望親人。希望柳老尚書對他多多照拂,幫他在江南醫館尋個郎中的活計做。
銀月自然不願騙棠夫人,況且聽說棠槿又要一個人出門,也放不下心。
“小姐,您這樣沒有一句交代地走了,柳老尚書那邊可怎麼辦?”
“沒事,我仿着母親的語氣給外祖父寫了封信,只說這次去江南的是棠家的一個親信。京城往來江南車馬不便,消息閉塞,只要你不提,外祖父和母親都會以爲我在對方那兒好生住着呢。”
銀月問:“哪個親信?”
棠槿道:“就是顏承。我出行帶着旁人不方便,宋顏承一直藏在槿芳居也不是辦法。江南安定,那是他最好的去處。”
銀月兀自嘆氣,說:“那小姐你在外一定要小心,千萬別像之前那樣冒險受傷了!”說完,又補充道:“到了江南以後,只要夫人不特意問起,奴婢一定不透露小姐的行蹤。”
棠槿滿意地點頭,又叫宋顏承來細說了同樣的話。
宋顏承離開棠府確實無家可歸,何況北方比不得江南太平,他也不願再遇上被賣去他國的事,便謝過棠槿,收好書信,應承下此事。
未時不到,就有人來扣棠府大門,是銀月爹孃前來接應女兒了。
棠槿宋顏承裝扮成侍從的模樣,先從後門溜出去,緊接着帶上銀月,拿好包袱出門相迎。
銀月的爹孃是江南小漁村人,因爲欠下債,不得已將銀月賣進了棠府。
棠槿本以爲能賣女兒的定然不是什麼好爹孃,卻發現銀月和爹孃一相見就抱在一起泣不成聲,心頭也是萬分感慨。
“銀月在府上過得這樣好,我們夫婦二人感激不盡。這回棠小姐同去江南,我們路上一定會對小姐多加照顧。”銀月父親拉着妻子,對柳如鳶訴說着感恩之意。
乘此時機,棠槿悄悄招呼宋顏承坐進了馬車,將包袱遞進去,“我包袱裏有一條跟身上穿的一模一樣的裙子,你先換上,出城之後就冒充是我。”
“咱倆長得也不一樣啊小姐,小姐!”宋顏承低着嗓子想拒絕。
棠槿把他瞪回馬車裏,放下簾子走到棠府大門前:“娘,不耽擱時辰了,快讓銀月爹孃上馬車吧。”
柳如鳶應聲說好。棠槿便將銀月父母請上另一輛馬車,然後拉着銀月坐進顏承的那輛馬車上。
“駕!”
車伕揚鞭啓程。棠槿隔着帳簾與母親揮手告別。
清風拂過,棠槿想,這樣一別,就不知何時再相見。
“娘,等着我。”
馬車漸行漸遠,棠槿看着身後漸漸模糊的人影,嘴脣裏喃喃出聲。
天色日漸按下去,馬車終於駛出定安城。
棠槿知道時機已到,擡頭說:“你們一路小心。到了下車休息的地方,銀月,你就給顏承帶上包袱裏的面紗,說是小姐體弱,吹不得風。”
宋顏承已經換上了一件與棠槿所穿相差不大的素錦裙裝,襯得美貌更甚。他一開始還悶悶不樂,過了些時候彷彿覺得衣服還蠻輕便舒服的,便沒抗拒。
“銀月,擋上他的眼睛,我換衣裳。”
銀月紅着臉撲上去,緊緊蒙了宋顏承的眼睛,“小姐,你快換吧!”
棠槿今天特意在裙子裏套了兩件內襯,便是脫下裙裝也看不出什麼。她迅速披上準備好的男裝,道:“行了,我這便走了。”
“小姐,在外千萬小心!”銀月和宋顏承臨別也是千叮萬囑。
棠槿拿好包袱,掀開轎簾,靈活輕巧地躍下馬車,落地無聲,連車伕都沒有察覺出聲響。
揮別兩人,棠槿到附近的客棧用銀子買下一匹馬,飛快地向皇城趕去。
臨近城下,守城侍衛按例攔下棠槿,問她是何人。棠槿早有準備,拿出皇帝的那封聖旨,道:“我是陛下親封的持節特使,今日事成歸來,特來覲見陛下。”
守城侍衛查驗後未察覺出漏洞,轉身放棠槿通行。
高聳的午門內,是偌大又神祕的皇城。棠槿擡頭回望了一眼身後的長街,牽緊繮繩,策馬奔進了巍巍高牆內。
若干年後,當她身披戎裝站在戰場的城牆之上,瞭望北方黃雲時,她才恍然明白,僅僅是一道城牆,便能將人心剖開一道永遠填不上溝壑。
城內的人,不識蒼生百苦;城外的人,不知平凡難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