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春朝如槿 >第40章 佛心
    ???

    “你的臉……”葉緋卿的手滯在陵嵊的臉前,心跳變得沉重,“是武舉的時候落下的?”

    陵嵊嘴角微抿,像是在釋然地笑,更像在自嘲:“嗯。”

    葉緋卿怎可能猜不出因由,憤然起身道:“是蕭戾那個混蛋做的?”

    陵嵊的沉默恰恰印證了葉緋卿的猜想。

    葉緋卿極力抑制着憤怒,方纔眉間的所有歡愉此刻都支離破碎。

    “不要怕,知非。他那種卑鄙無恥的小人,遲早會遭到報應。”葉緋卿的聲音輕柔得像風,“今年沒有贏他,還有明年。武舉年年都有,今日你被他用陰招擺的這一道,來日你重登榜首,我們一定會加倍奉還。”

    陵嵊卻說:“可我已經決定離開京城了。”

    葉緋卿愣了愣,說:“你的家在這,三法司衙門也在這。離了京城,你能去哪?”

    “往南也好,往北也罷,除了定安城。”陵嵊說,“捕快從來都不被人瞧得起。我忍受十數年的白眼,以爲經過這次武舉便能一洗前恥。可現在我不僅沒得功名,連正常人的相貌也沒了。繼續苟且在京城只會一次次提醒我,我這一生受過多少恥辱,活得多麼卑劣無能。”

    “可你還有我。”葉緋卿脫口而出。在陵嵊木然的神色中,她的心忽然沉了下去:“難道……我也是你的恥辱嗎?”

    陵嵊站起身,弓起後背,說:“緋卿,我很愛你,如果你是尋常人家的女子,我拼了命也要帶你走。”

    “可你自小生活在青樓,是衆星捧月的花魁姑娘,早就習慣了養尊處優的日子。”陵嵊說,“京城裏任何一位公子能給你的,都比我能給你的多。緋卿,是我配不上你。”

    葉緋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淚珠在眼眶打轉,強作鎮定說:“花魁不是什麼金枝玉葉,要貢在神龕上才能活,那不過是個名頭,專拿來唬人的。你說自己身份低微,可我身在煙花巷,豈不比你輕賤千倍萬倍?昔日約定時不談高低貴賤,如今你卻用配不上、配得上的話來搪塞我。陵嵊,你不過是想甩掉我。”

    “不是的!”陵嵊的低吼從喉嚨裏迸出,透着痛苦的決絕,“我從來、從來、從來都沒有覺得你比別的女子卑賤。你是我的愛人,我尊重你,可更想保護你。”

    “蕭戾記恨我,你和我在一起的每一日,都是在觸他的逆鱗。”陵嵊絕望道,“我一無所有,如果他要對你動手,我根本無法與他抗衡。緋卿,我離開京城,你才能安穩地活在京城。”

    葉緋卿冷冷地笑着,說:“你打蕭戾的時候,怎麼沒想過能不能與他抗衡?”

    陵嵊像被鞭子狠狠抽到背上,說:“可他現在是官家了。”

    “官家,官家!”葉緋卿淚水漣漣,喉嚨裏字句破碎,“天生萬物,誰又比誰尊貴!他憑下三濫的手段做了官,難道就比從前高尚了?我只爲他感到不齒!沒有百姓的尊敬,再高的樓都會傾覆,就像這滿春樓一樣。你如果當真想要護我,何必自輕自賤,該要臥薪嚐膽把這份仇報回去纔是真!”

    陵嵊久積在心裏的委屈和不甘終於在她的一席話間爆發了。他的身體抖如篩糠,所有假作堅強的僞裝都被他聲音中的顫抖和嘶啞衝破:“我難道不恨他!可我能怎麼做,葉緋卿,你告訴我,我還能怎麼做!他身披錦袍手握兵權,而我現在就是個廢人,什麼都沒有,只有一條命!我只剩這條命了!葉緋卿,你要我的命嗎?我給你!”

    陵嵊倏然從腰間拔出刀,毫不留情地向自己的脖頸揮去。

    一道紅影閃過眼前,陵嵊起初以爲那是自己被鮮血濺花了眼,片刻後才意識到,那是葉緋卿。

    “緋卿!”腰刀哐當撞在房頂上。陵嵊緊緊抱住那具擋在刀前的身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該死的是他,而不該是葉緋卿,不該是他的愛人!

    汩汩紫紅的血從葉緋卿雪白的脖子上流淌而下,像極了秋天最繁盛的紅楓。

    “緋卿,葉緋卿!”陵嵊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被淚水遮住了雙眼。那些眼淚磅礴而下,他來不及擦拭,只能絕望地呼喚着懷中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痛徹肺腑。

    撐着胸中的最後一口氣息,葉緋卿死死抓住陵嵊的手臂,用盡力氣說:“給我活,活着……”

    她的指甲在陵嵊的皮肉上留下五道灼熱的紅痕,最後眷戀地沿着他的手腕墜下去。

    滿春樓頂上,手可摘星辰。

    而陵嵊的星辰,卻在那一刻永恆地墜落了。

    空曠的巷子裏迴盪着男人撕心裂肺的悲泣。

    巡邏的禁軍耳尖地聽到煙花巷中的動靜,低聲說:“有人!”

    馬蹄聲涌入巷子,爲首的金吾衛統領聶伯岐一眼看見滿春樓上的人影,厲聲喝道:“是誰在那裏?”

    陵嵊的悲嚎剎那止在喉中。此時已是宵禁,倘若被禁軍捉到,明日他就要被投進大牢。

    葉緋卿身死,他早已不在乎會不會惹怒禁軍。可是緋卿的屍身還等着他來安置,他不能下獄。

    陵嵊抱起葉緋卿,凌厲的步子從煙花樓頂疾奔而過。身後的禁軍窮追不捨,聶伯岐長鞭一甩:“我看他就是潛入京城的北延刺客,全軍聽令,活捉刺客!”

    深夜的象牙街早已熄滅了明燈,陵嵊在黑暗的巷子中拼力奔逃。懷中的溫度在一點點流逝,他明明還有餘力,卻感到雙腿猶如灌了鉛般重如千斤。

    陵嵊腦子裏不斷迴響着一個聲音:不要再逃了,停下吧,乾脆停下與這羣人同歸於盡!

    他的腳步慢下來,正要轉身,身後突然有一股突然而至的力量將他一把拉進深巷拐角。只聽一個聲音說:“別出聲,我是來救你的。”

    陵嵊惶惑問道:“你是什麼人?”

    “東宮的人。”

    ***

    夜已深了,周遭時不時傳來兩聲夜梟的啼叫。杜斐擡頭望了望西山月,月色皎潔無暇,明亮得像只載滿了螢火的船。

    杜斐記得,“月明星朗,手可摘月”正是攬月山名字的由來。

    他擦了把額前的汗,踩着長滿青苔的石階繼續向山頂前行。

    大約過了一刻鐘,杜斐抵達了山頂。

    石板小徑引着他走到一座寺廟前。廟宇並不大,四周安靜,門上掛着一盞小燈籠。

    時辰這樣晚,寺裏的僧侶或許早就已經休息了。

    杜斐猶豫了一會,還是緩步走上前扣響了寺門。

    連扣了三下,大門悄然開了一道縫隙。門裏的小沙彌探出頭來,雙手在胸前合十,說:“夜深露重,施主深夜扣門,可是想要留宿重華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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