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春朝如槿 >第39章 刀疤
    棠槿跟在楚雩身後緩緩走回房中。

    天色已晚,楚雩向宮人詢問過她這日的飲食,得知她已用過晚膳,只是一直不願服鄒太醫開的藥。

    “殿下,鄒太醫說這藥必須每日按時服着,不能斷哪。”小太監伏在地上懇切說着,生怕太子以爲是他怠慢了,“可牧司戈說不想喝藥,硬是搶了奴才的傘去宮外候着。”

    楚雩點頭,吩咐他把藥取來。

    他哄着棠槿坐到牀榻上:“我知道你心裏還悶着氣,但不吃藥這病怎麼能好?等你身體恢復之後,想要做什麼,任你去做。”

    棠槿自然聽不到他的聲音。她耳邊只有嗚嗚嗡嗡的鳴聲,朦朧中混沌不清。

    “寫在我手上。”棠槿蒙在綢緞下的眼睛很澀,“聽不清你的話。”

    楚雩在她手心寫:“吃藥,快快病好。”

    “我不想喫。”棠槿縮回手,賭氣似的蹬下自己的鞋子,偏身坐到榻上,“鄒太醫說用了針就能恢復,可我現在卻還是眼不能見,耳不能聞。我不信他了,不想喫他的藥。”

    “小孩子話。”楚雩忍不住笑她,“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鄒太醫也不是神仙,怎麼能說治好就治好。但他醫術很高,這我是信得過的。你按時喫着藥,說不定三五日就能好了呢。”

    棠槿微微側過頭,說:“你是不是又在笑話我?”

    楚雩含笑寫道:“絕無此意。”

    他起身給棠槿蓋上薄被,喚宮人將煎好的藥拿進來。

    棠槿吸了吸鼻子,抓住被角便翻身面朝榻裏側,背對楚雩說:“騙人,你讓人把藥拿來了是不是?我聞到藥草味了。”

    楚雩看她背對着自己,臉蒙進被子裏,猜不出什麼表情。

    他靠在牀邊杵起胳膊,若有所思地看着棠槿。

    今天的她與平日大不相同,像是突然從冷靜穩重的大人變回了喜歡撒嬌發脾氣的小孩。

    許是感到了楚雩的沉默和思索,棠槿一點點從被子裏探出頭,卻仍是不願轉身,只留給楚雩一個小小的、束着長髮的後腦勺。

    “我知道自己今天無理取鬧。”藏在被子裏的人用悶悶的聲音說道,“殿下如果討厭這樣的我,就回房睡一覺,忘掉我今天做的事好了。就當我什麼都沒說過,也沒做過。等明日我清醒了,想通了,就不會這樣了。”

    楚雩想開口解釋,又覺得此時說什麼都太過多餘。

    他彎下身去,湊近棠槿耳邊說:“不討厭。”

    溫熱的氣息撲在棠槿的耳後,癢得她激靈一下,翻回身來,說:“殿下你做什麼?”

    “我說,我不討厭。”楚雩喫準了她聽不到自己的話,曾經掩於心底的話,此刻反而敢真心實意地全部說出,“你冷靜也好,衝動也好,謹言慎行也好,無理取鬧也好。反正我篤定了做你麾下的將,任你怎麼變,怎麼鬧,我也心甘情願聽着看着。”

    棠槿雖蒙着眼,半張臉依然露在外,楚雩低頭就能看見她清秀的下頜和微圓的耳朵。

    像只咬了人後被迫認錯的小兔子。

    有一瞬間,楚雩甚至想要擡手摘下她雙眼前的遮擋,看清她的整張臉。

    他如此瘋狂地想念她的模樣——即便她就在眼前。

    “何況,我巴不得你對我無理取鬧。”

    楚雩的手懸在半空,剋制着收回來。

    棠槿隱約感到他的異樣,緩緩從被子中伸出手,說:“把藥給我吧,我喝便是了。”

    “又不鬧了?”楚雩忽然想逗逗她,在她手心寫:“不給了。”

    棠槿反手打了楚雩手背一巴掌,從榻上坐起身,靠在牀頭生氣似的不說話。

    “殿下。”沉默了一會,棠槿開口說,“我想回家了。”

    屋內是炭火燃燒的溫暖聲響,火光亮堂,照得榻上人臉上的淡淡愁緒無法掩藏。

    “還有兩個月便是年關。”楚雩端過藥碗,湯匙攪動,讓滾燙的熱氣盡數散去,“等過完太后壽辰,我們一起回棠府,看望棠夫人。”

    熱氣氤氳,棠槿側過頭,感到藥香襲來。

    她這次沒有拒絕,溫順地將藥一飲而盡。藥湯滑入喉中,棠槿咂咂藥汁的餘味,竟然覺得沒有昨日那麼苦了。

    ***

    還有不到半個時辰便是宵禁,象牙街人影寥落。唯有煙花巷還是熱鬧的,達官貴人沉醉在美人酒色中,揮霍着難得的自在良宵。

    滿春樓上沉寂幽暗,只有一隻去年的燈籠懸在閣上,在夜風中瑟瑟顫動。

    葉緋卿躺在榻上輾轉難眠。閉上眼,耳畔盡是巷子中推杯換盞和嬉笑怒罵的聲音。她翻來覆去好一會,只覺那聲音吵得她腦中嗡嗡響,便一把掀開被子,翻身下榻,快步走到窗邊,“啪”的一聲合上兩扇窗子。

    “哎!”

    窗外傳來喫痛的一聲悶哼。葉緋卿眼睛一瞪,試探着喚了一聲:“知非,是你嗎?”

    外面無人應答,葉緋卿心裏卻更篤定那人的身份。她立刻推開窗子,喊道:“陵知非,我知道是你,爲什麼不出來?我沒日沒夜地等着你,你現在卻連與我相見一面都不願。你真當我是在乎你武舉的名位嗎?如果我真是如此心思,那天我就不會推開蕭戾選擇你。”

    迎接她的又是一陣沉默。葉緋卿扶着窗沿,呆滯地眼望樓下愣了許久。一陣冷風吹得她清醒,葉緋卿苦笑着嘆了口氣,縮回探出窗戶的半個身子,擡手去關窗。

    “緋卿……”

    頭頂傳來一句男人的低語。葉緋卿回過神,扒住窗櫺擡頭朝上看去:“知非!”

    陵嵊垂頭坐在滿春樓的樓頂。月色並不明亮,他的長髮散在臉前,雕塑般的面龐如同死水毫無波瀾。

    聽到葉緋卿的聲音,陵嵊喉頭一緊,嘴邊現出一抹平淡而苦澀的笑意。

    “我在這。”陵嵊說,“把手給我。”

    葉緋卿毫不顧忌地爬到窗臺上,高高伸出右手。

    粗糙的手抓住她嬌小的手掌往上一帶,輕而易舉地將她拉到房頂上。

    葉緋卿來不及顧忌手腕的疼痛,撲上前捧起陵嵊的臉,急急地說:“你去哪裏了?陵知非,是不是因爲你沒有贏下蕭戾,沒有中舉,所以不敢來見我!”

    陵嵊頭髮微蜷,幾乎擋住整張臉。他扯住葉緋卿的手腕,拼命向左偏過頭:“不要碰我!”

    葉緋卿愣在原地,低頭反覆地在褻衣上擦拭着雙手,說:“我的手……不髒。”

    陵嵊坐在原地沉重地呼吸。葉緋卿小心翼翼地挪到他身旁,仰頭說:“讓我抱抱你,好不好?”

    “知非,我很想你。”葉緋卿看着天上的月亮說,“以前老家鬧饑荒,爹孃商量着把我賣給糧商做小,換錢養我弟弟。可那個糧商不守信,沒有給我爹孃銀錢就把我拐上了馬車。”

    “那時候城中到處都很亂。他遇到了山匪,被砍得沒了人形。我不小心沿着山路滾下去,陰差陽錯保住了一條命。”

    看到陵嵊握緊了拳頭,葉緋卿抿抿脣,牽起他的手說:“我跌跌撞撞來到了定安城。可我身上沒有銀子,眼看就要餓死,突然看見有個女子從滿春樓往外逃。我問她爲什麼要逃走,她說進了樓的都是沒有清白的人。”

    “我問她,那裏面管不管飯喫?天呀,我一問才知道,原來樓裏的人喫的都是山珍海味。”葉緋卿誇張地張開手臂,“我要是每天都有白花花的米飯饅頭喫,那還圖什麼別的呢。我想都沒想,馬上進了樓,求琴姐兒把我收進樓裏。”

    她湊得很近,陵嵊聞到她身上那股幽幽的牡丹香,心頭微動。

    “你傻不傻。”陵嵊摟住她的肩膀,沉鬱道,“把自己賣進青樓,就是搭進了一輩子的自由和名聲。”

    “我那時哪裏知道這些。”葉緋卿鑽進他懷裏,說,“何況我當時就要餓死了,想要活下去,也只有這麼一個辦法。雖然後來也猶豫過,但我離了這裏,不過是個流露街頭的女子,說不定還要更受欺負,又能比這青樓好到哪裏去。”

    陵嵊自散亂的長髮下望着她的臉,說:“你就不怕別人瞧不起你嗎?”

    “瞧得起也好,瞧不起也罷,我活我自己的一輩子,何必在乎別人的眼光。”葉緋卿不施粉黛,面龐依舊美豔動人,“我只遺憾一件事,便是青樓女子無法風風光光地嫁給喜歡的人做妻子,即便是最得意的花魁,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嫁與他人爲妾。”

    “可我不想做妾。”葉緋卿攬住陵嵊的腰,將臉貼在他胸膛前,“知非,我要做你的妻子。你答應過我的,現在還作不作數?”

    陵嵊更緊地抱住她,卻不發一言。

    葉緋卿隱約察覺到他的異常。他的話從來沒有像今日這樣少過,也從未將頭髮披散下遮擋過自己的臉。

    “知非?”葉緋卿心底陡然升起一陣莫名的惶恐,她伸手摸上陵嵊的左臉,手指向上,再向上。

    這一次,陵嵊沒有推開她。

    “你的臉……”葉緋卿顫抖的聲音涌出喉嚨,“你臉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她焦急地撥開陵嵊的發。凌亂的長髮下,陵嵊的左臉上赫然橫着一道猙獰醜陋的刀疤。那道疤痕從眉毛到下巴,幾乎自上而下橫貫他的左半張臉。夜色中,他的面容像是一張可怖的閻羅相,讓人幾欲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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