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春朝如槿 >第41章 狀元
    佛堂幽寂,龕上的燭光搖擺不定,投在杜斐臉上成了斑駁的光影。

    “河山是偃朝的河山。”杜斐一咬牙,脫口而出,“不是案上佛祖的河山。”

    杜追源捏緊伏在地上的雙手,面無表情地起身說:“各人自有各人的因緣結果,我既入了佛門,就沒有再回去的道理。卓雲,你若想走科舉爲杜家光耀門楣,那就去做好了,我不會干涉你分毫。同樣地,你和父親也無須再想着來遊說我。我早就說過,不爲杜家爭光,也絕不會讓杜家蒙羞。我是重華寺的慧源和尚,與杜家此生再無干系。”

    杜斐說:“我知道你不喜科舉。父親執念至深,日夜盼着杜家出一個狀元,所以才把你逼到走投無路的境地。如果父親能了卻這個心願,就不會再像從前那樣逼迫你。”

    他鼓足氣力,說:“明天……明天就是科舉放榜的日子。大哥,如果我當上狀元,你就再沒有後顧之憂。到那時,你,願不願意回來?”

    杜斐看見杜追源緊繃的臉上露出笑意,但那不是微笑,或是因欣慰而笑。那是一種冰冷徹骨的嘲笑,像知曉天命的聖人嘲笑膽小愚昧的凡夫。

    “你說你知道我不喜科舉。”杜追源說,“那你可知道,我爲何不喜科舉。”

    杜斐被問得一愣,說:“學堂中放棄科舉的人,大多是因爲讀書太過枯燥無味。”

    杜追源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到佛像跟前,道:“那羣人承受不了讀書之苦,可若你問他們想不想要金榜之名,他們無一不會說‘想’。”

    “而我不喜科舉,是因爲我自始至終都對朝廷和官吏厭惡至極。”

    “什麼?”杜斐如遭雷擊,“爲官爲仕是天大的殊榮,是爲國本鞠躬盡瘁。你既然有心憐惜蒼生,爲何卻反要憎惡他們的父母官?”

    “他們擔得起父母二字嗎?”杜追源擡頭緊盯着佛像俯瞰衆生的眼睛,說道,“六年前我入京趕考,親眼看着同寢的考生節衣縮食,卻在書箱中藏了百兩白銀,送進了禮部官員房中。他那年一考中舉,後來便入了禮部。行賄考官者最終成了大考官,這聽來不可笑嗎?”

    “受賄是要被罷黜的,爲何不去府衙揭發他!”杜斐急道,“府衙一定會將此事審個水落石出。”

    “是啊,當年我也是這樣以爲的。”杜追源說,“科考之後,我去往京城府衙,卻見衙門口擊鼓鳴冤者日日不絕,被受理者卻不過三五之多。雞鳴狗盜之事可以開庭嚴審,控訴官吏昏庸者卻被杖責致死,屍身從庭前拖拽而過,堂鼓下成道的血污我至今都歷歷在目!彼時我才知道所謂青天大老爺爲何被稱爲青天,因爲他們高坐青天上,大可不必在乎慘烈人間!”

    兄長的慷慨陳詞令杜斐整個人僵在了原地。他渾身冰冷,後脊生寒。從小到大,他都堅信爲官者是正直和公道的化身,朝廷是天下能人才子的彙集之地。世間所有解決不了的事,拿到朝廷上討論之後必然會迎刃而解。

    同樣,他也一直認爲爲官者必定是清廉的,書本上明明白白地寫着“廉者,民之表也1”,寫着“貪者,民之賊也”。難道那些貪官污吏從來沒有讀過這些書——怎麼可能,明明在科舉前他們都能把這些文字倒背如流。

    “卓雲,你這一生追求什麼,想成爲什麼樣的人,我都不會插手。可你要想清楚,你嚮往的地方,當真是你想象中的樣子嗎?”杜追源的聲音低下去,“上位者手握重權卻漠視百姓死活,出家人心繫蒼生,日日守在佛前苦苦長祈,到頭來卻不過是徒勞無功。可是,我寧願做無用之功,求一個心間安寧,也不想眼睜睜看着居高位者將人命當作螻蟻踩在腳下。卓雲,這纔是我作出選擇的原因,你明白了嗎?”

    夜風從窗子灌進來。

    杜追源俯身吹滅案上的燭火,說:“回去吧,除非你也想皈依攬月山,否則都別再來這了。”

    ***

    九月二十七,定安城街頭喧鬧不止。酒樓小二被窗外的歡呼吵鬧聲勾得心癢癢,忍不住推開窗子探出頭,朝過路的行人喊:“哎!什麼事這麼熱鬧?”

    街上車水馬龍,人們都忙着涌進巷子。倒是有一個熱心腸的小販揚起頭告訴他:“你不知道啊,文舉今天放榜了。杜丞相家的公子考上了狀元,在長街上廣設筵席,說是要宴請全京城的人呢!”

    小販的聲音很快淹沒在人流中。

    店小二撓撓頭,心想,這等好事哪有不去湊湊熱鬧的道理?

    丞相府他沒去過,狀元郎更是遙不可及,倆樣撞在了一塊,哎呦,太新鮮了。不行,他必須去瞧瞧!

    相府前門庭若市,一整條青玉街上都是絡繹不絕的行人車馬。

    總管陳敬言站在府外迎接來往賓客。遙遙看見一個長身玉立的男子從紅頂馬車上走下來,陳敬言推掉手上的活計半跑過去,恭敬行禮道:“鎮國公大駕光臨,府中下人眼拙,疏忽了相迎的禮數。”

    棠槐淡淡一笑,說:“無妨。不過杜府如今多了位狀元郎,來往恭賀的人多,是要多安排幾位下人最好。寧遠,明日從棠府挑幾個懂事的僕從送過來,算是棠家給杜丞聊表心意。”

    陳敬言忙說:“國公費心了。外面風涼,請隨我移步相府吧。”

    棠槐跟在陳敬言身後走進府門。

    他有意無意地打量過杜府上下的風光。十幾年過去了,杜家還是從前的陳設景緻。

    只不過,有些東西早就不在了。

    客堂上圍滿道喜的人,棠槐能認出幾個同在朝堂的,其餘的想必是杜家的親朋。

    陳敬言擠進人堆裏,走到坐在堂前的杜知衡面前道:“老爺,鎮國公來了。”

    杜知衡喜笑顏開地應着來往賓客的恭賀之詞,聽到這話,忙道:“已經到府上了?怎麼沒有提前派人來通報?”

    陳敬言說:“昨日晚上送來的賀帖和禮品,本以爲這意思就是不會親自來了,可國公的轎子說到就到,沒容得及遣人來報。”

    “罷了。”杜知衡眉目一沉,“帶他前去客房,我隨後就到。”

    說完又問了句:“公子現下好些了嗎?”

    “發熱的症狀還是不見好轉,也不願意喫東西。”陳敬言想起今早所見,嘆氣道,“公子自打從攬月山回來,就一病不起,整日昏睡直到今天。說來今天可是公子得中狀元的大喜之日,偏偏碰上病氣,這……”

    “晦氣。”旁邊的杜夫人聽了一耳朵,瞪着陳敬言,“我不是說卓兒,我是說你,盡說些晦氣話!我兒生着病,偏生喜從天降,這叫禍福相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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