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敢上前問陛下是否要溫茶,甚至連一貫心疼皇上身體的大太監劉敏也如芒在背,半句話不敢多言。
楚懷璟擡眸看了眼案前閉目似在歇息的聖上,和聲道:“皇兄先喝口茶吧。”
果不其然,遞過去的茶水連同翡翠托盤被摔了出去,嚇得小太監打着哆嗦跪地不起。
靈如狐狸的眼眸暗中轉動,楚懷璟對眼前的一幕早有預料,便自然沒有失態。他如常地整理神色,說:“宏兒一向識得大體,臣弟思來想去以,依舊覺得謀殺朝中大將奪取兵符一事絕非他所爲。聶家活着的家僕也說,是那今年才入族譜的養子夜半闖入府中,殺了熟睡中的聶伯岐。此事也許太子只是半途參與,未見得是籌謀。”
好言好語,卻恰恰點燃了楚瀟然的怒火。
“在朝上言辭衝撞的人是他,逼迫朕交出兵權的人也是他!那聶家養子再大膽,也不敢擅作主張屠戮親族。定是受了逆子的暗示,才和他一同謀反!”
楚瀟然額上青筋暴起,哪裏還看得出平素爲政時的穩重自持。
楚懷璟沒有繼續接話,朝小太監使了個眼色,讓他們再去上茶來。“皇兄心思通透,可臣弟卻道您思慮這般完全,反倒是傷自己的心。”他接過茶盞,說,“便如皇兄所言,是宏兒偏執,爲救棠家女子不惜北上征討異族。可若明日他順利班師回朝,”他意味深長地說,“您是賞是罰呢?”
楚瀟然沉默不言。
“您若賞,滿朝文武都知道您輕縱亂臣賊子,暗生虎狼之心;您若罰,普天百姓都會說聖上是非不分,十餘年任由北延作祟,卻對伐虜功成的太子兵戈相向。”
楚瀟然一口氣堵在胸中,劇烈地咳嗽起來。
楚懷璟從袖中拿出一枚小小的藥丸,放入茶杯,頃刻藥丸便溶於水中。他再次將茶盞遞過去,說:“臣弟倒是有一計,能爲您堵上悠悠衆口。”
“若是宏兒真的蕩平了蒙古部族,您只須告知天下,聶氏私通北延,挾持公主,多年私吞軍餉不作不爲。今暗中派太子徹查此事,臨危受命伺機征討北延,大獲全勝,除內賊平外敵,一箭雙鵰二而矣。”
楚瀟然飲下一口茶,嗓音顫抖,“當真能夠嗎?”
“陛下九族之尊,所言所行,皆是天理。”楚懷璟道,“不過這龍徵軍兵權……皇兄可有屬意的接替人選?”
楚瀟然雙目微闔,口中喃喃,聽不清細緻言語,只隱隱聽出“青萍若在”幾個字。
楚懷璟的脣邊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
“鎮國公如今已將西北軍整頓如新,北延平定後,不如正好重整千軍,憑功業調動品級,也好肅清軍中的不正之風。”
如同夢囈般的自語從楚瀟然的口中說出:“好,好……”
——
殘血般的夕陽染紅了北方遼闊的天。
棠槿沾滿鮮血的手緊緊抓住寫着“北延”二字的大旗,正欲開口,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迎風咳得聲帶陣痛,仰起頭來卻笑得自得:“殿下!”
楚雩收拾了幾個殘兵,命部將安置好俘虜,轉身大步朝棠槿走來:“阿槿,快過來!”
棠槿覺得鼻子酸澀,眼眶也溼潤了,手裏的旗幟和眼前的勝利就像是做夢一樣。豁出命的廝殺,就在方纔,就在這片戰場上,她和閻王爺打了不知幾次照面。原來刀擦過臉頰時的恐懼是那麼驚心動魄,而死亡亦猶如鬼影般隨行。她活着,活下來了,拆了胡虜的老窩,在疆土邊界刻上偃朝的標誌——是他們今日拿命換來的!
她跳下馬,飛撲向楚雩,幾乎沒有多想就抱住他:“殿下,我們勝了!”
楚雩雙眼通紅,雜亂的髮絲遮擋住他的視線,“背上的傷,回去又要好好養着了。”
“都是小事!”棠槿從未如此開心過,其實只是因爲傷口太多,早已麻木得察覺不出痛感。她說:“以前總是求着父親帶我赴戰場,直到今日才知道什麼叫刀劍無眼,生死一瞬。可我不怕死,楚雩,敵人的刀劍能刺穿我的五臟六腑,卻永世都滅不掉我戰勝他們的意志。楚雩,楚雩,父親做到的,我也做到了。”
楚雩只是笑,含淚笑,拭淚仍舊笑。棠槿撩開他眼前的亂髮,親吻他沾了沙塵血跡的眉骨,說:“楚子宏,院牆困不住我,東宮也沒有困住你。你也做了你真正期望的事,不是嗎。”
楚雩將頭深埋進她的側頸,深深地擁抱她,
棠槿擦去臉頰的淚痕,擡頭望了眼無邊遼闊的天,說:“倘若我只是一隻草原上的蒼鷹,今日便能留在這野原,再不回去。”她微微出神,又笑了,“可我還有母親,我還未手刃謀害父親的真兇。定安城,我即便萬般不想再回頭,也要回去一探究竟。”
“可是……”棠槿握緊了拳,“你是私自帶兵前來,皇帝似乎不滿你屬意領兵,回去後你又該如何容身呢?”
“但憑譭譽,無愧我心。”
——
路途遙遙。
楚雩和棠槿一行率千軍回朝,而聶遠征則領餘下的龍徵軍留在了北疆。
“北延雖退,疆界猶在。我執念已了,來生只求用這條性命守住北疆,不污了龍徵軍的一世威名。”
楚雩本也想讓聶遠征從此遠離朝堂,天涯找尋一個安居的歸宿,以免去“弒親”的罪責。既然聶遠征心意已決,便剛好與他心意契合,免去他許多擔憂。
而眼前最值得擔憂的,反倒成了他自己。
皇城近在眼前,楚雩定了定神,見城門外早已有人候應。仔細一看,竟是翁無涯。
“翁老。”楚雩跳下馬上前扶住正欲行禮的翁無涯,說,“天寒風烈,不知先生在此候了多久。”他從僕從手中接過大氅,爲翁無涯披上。
翁無涯謝過,握住楚雩的手:“太子殿下……”
“先生。”楚雩有意提醒,翁無涯也意識到失言,衣袖掩面,繼而道:“殿下此番能平安歸來,想必是凱旋。只是……老臣愚蠢,未能防住真正的奸人。”
楚雩猛然覺察到事情不妙,掃視四周,命無關人等先行退下,說:“發生了何事?”
翁無涯道:“殿下親征前,臣曾斷言公主遇險必有內應。這內應想借北延壓制龍徵軍,蓄謀已久。龍徵軍屬聶氏,這勾結一事雖從表面來看必然是聶氏嫌疑最大,可沒有人會砸自家的牌匾。”
“但您出兵之前派人殺了聶伯岐,卻給了真正密謀之人隱藏自己的機會。”
“如今朝中傳言沸沸揚揚,皆說是殿下識破了聶家謀反之心,奪兵符衛皇權,再無人懷疑勾結北延的另有其人。”
“您回朝之後……”翁無涯臉色驟變,愈加握緊楚雩的手,“定要小心,親近之人。至於陛下,陛下他……”
楚雩心頭一滯:“他怎麼了?”
翁無涯緩緩垂手:“您回宮便知道了。”
冷風吹得人心口生寒。
楚雩讓棠槿先到皇后與公主處歇息,自己卻不敢停歇片刻,徑直趕往正德宮。
“父皇!”
楚雩推門而入,巨大的開門聲把守門的小太監祿海嚇得一抖:“殿、殿下,您何時回來的?”
“祿海,劉公公呢?”楚雩意識到自己心急了,緩聲問道。
“師傅他、他……”祿海支支吾吾說不上來,讓楚雩更加感到不安。
從堂內低低傳出一聲:“都出去守着吧。”
祿海等一衆奴才磕頭稱是,紛紛退到門外。
楚雩感到頭頂籠罩着一層不祥的雲,這雲遠比他料想的更加龐大而可怖,而它帶來的暴風驟雨,也更加前所未有。
他挪動腳步,走到珠簾外。
呼吸彷彿停滯。
“北疆的風,沒有把本宮的好侄兒吹得癡傻吧?”
楚雩掀開珠簾。
狐狸眼冷冷看着他,眼尾的淚痣像是盛開的曼陀羅花,旁觀着瀕臨傾頹瓦解的生息。
楚懷璟站在簾子對面,彷彿在靜待他的到來。
“陛下在哪?”楚雩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楚懷璟笑了笑,從袖口掏出一封聖旨,道:“二皇子聽旨。”
“奉天承運,聶氏一族私-通北延,密謀暗反,皇子楚雩得朕密旨誅殺反賊,領兵北上,朕心甚慰。朕憂思深重,政務種種愈力不從心。然國不可一日無君,特令淮安王代爲攝政。皇子楚雩平定北延有功,復太子之位,免禁足之責。欽此。”
轟鳴聲在楚雩耳邊炸響,他恍然明白翁無涯所言是何意。
淮安王代爲攝政,而他仍舊是太子。楚懷璟居心昭然若揭。
可這竟是楚瀟然親手寫下的聖旨!
“叔父,父皇所居何處?”楚雩手指漸漸收緊,“聶氏是否勾結北延尚無定論,父皇怎會這樣快就做此定論?”
“若聶氏並非造反,”楚懷璟似笑而非,“你又何故派人殺了聶將軍呢,太子殿下?”
楚雩突然發現自己已經陷入一個無論如何都跳不出的漩渦。
若他不想讓自己和聶遠征擔上奪兵權謀逆的罪責,就要承認意圖造反的是聶伯岐;若他道出實情,堅稱勾結北延的另有其人——
那麼眼前的攝政王,當即便能把他送入詔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