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春朝如槿 >第 56 章 玉石
    “該下跪領旨了,太子。”

    低沉冷酷的聲音再次提醒楚雩,眼前的一切盡是真實。

    楚雩審視着面前這人的臉,從眼睛到下頜,再到他眼底的凜凜寒意。

    這個人,這個對他步步緊逼的人,是他最信任乃至最欽佩的小叔叔。他曾經把他當親人,當知己,卻從未料想到今日眼前這一幕。

    他最親愛的小叔叔,要他跪下接旨。

    楚雩聽得出聖旨裏的字句背後的意思。什麼叫復太子之位?便是將他困在東宮之中,休想再領兵出征,沾染兵權分毫。什麼叫代爲攝政?分明是將朝內實權交與楚懷璟,爲他籠絡朝臣之心建穩根基。

    攝政王之下的太子,不過是被架空的籠中雀,皇帝沒用的那天,就是他被拔毛剔骨的那天。

    楚雩已經隱約猜到楚懷璟對陛下做了什麼。他離開之前楚瀟然還有力氣大發雷霆,廢他的太子位,絕不會一夕之間連政務都要交與旁人。何況楚瀟然是何等忌憚親信染指大權,更不會特意在楚雩離朝之時讓楚懷璟代爲理政。

    “小叔叔,”楚雩一手反握住楚懷璟手裏的卷軸,眼睛望着他,不笑也不怒,“未曾想我離開這些時日,父皇竟病的這樣重。幸好有你在身側照料,換作他人,不知我今日還能不能拿到這聖上親賜的諭旨。”

    “親賜”二字,他說得極重,眼底眉梢沒流露一絲懷疑的神色,卻讓對面的人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

    “今天那天色已晚,既然父皇不方便見我,那我便先回母后處,明日再來探望。”

    說完,楚雩無聲將卷軸往楚懷璟懷中一推,畢恭畢敬地向他行了禮,轉身退出正德宮。

    珠簾顫動,窸窣作響,楚懷璟盯着推門而出的少年的背影,在縫隙的霞光裏緩緩眯起眼睛,良久,緊鎖的眉頭展開,臉上流露出嘲弄的笑。

    ——

    棠槿在季庭蘭處看過公主,知曉她安然無恙,算是放下心來。

    隔着窗櫺遙遙北望,腦海中似乎一直有一個紅衣身影在夕陽中翩然起舞。棠槿心口又止不住一痛,目光從窗子上移開,斷斷續續地聽着季庭蘭說這些日子的種種。

    “宏兒出兵這些時日,陛下突然身體抱恙,本宮原以爲是因爲他對宏兒動了氣,可淮安王殿下卻安慰本宮,說宏兒此番都是陛下的旨意,只是爲了大局纔沒有大肆宣揚。他還說等宏兒回來,陛下便會立刻解了對他的懲罰。說來荒唐,本宮雖服侍皇上這十數年,卻終是摸不通他的脾性。”季庭蘭邊說邊搖搖頭,道,“那日本宮闖進正德大殿,質問他怎會忍心讓自己的女兒委身嫁與蠻人。想來還是本宮婦人之見,不知他竟早有籌謀。可彼時他那份冰冷,倒着實令本宮心頭生寒。”

    棠槿自是知道所謂“籌謀”是假,楚雩拼盡全力救回公主纔是真。她又想起之前面見聖上時的場景,陛下貌似對她字字懇切,可自己最終卻險些命喪蕭戾之手。直至最終陛下也再未過問她的境況。

    她並不盼着日理萬機的聖上給她些什麼好處,拿了東宮太子衛牧堇的身份久居宮中,已是給了她頗多方便。太后壽宴一晚,她身份敗露,爲了免於被誤當作刺客,毀了當初對聖上承諾的不暴露身份的諾言,多少傷了皇帝的顏面。

    可歷經這次北延劫難,她忽然意識到,幻想着陛下能賞識她的將門之才,只是癡人說夢。若偃朝仍秉持不戰的攘外之策,她即便有再多能力,也都無用武之地。

    殺害父親的人是聶家,這點棠槿已確信不疑。但聶侯爺墜下祭天台時所說的“密謀”爲何,她一定要和棠槐問出個究竟。

    季庭蘭看了看門外的天色,時候已不早,楚雩卻仍不見回來。她隱約有些擔心,吩咐侍女前去詢問。

    棠槿尚未來得及安撫皇后娘娘,就聽見朝荷的聲音笑鬧着從院子裏傳來,細細一聽,原來是朝荷候在門口半晌,終於把哥哥等回來了。

    楚雩任由朝荷牽着他的手走進殿內,聽得季庭蘭一番噓寒問暖,他也不嫌煩,只是淡然地笑。

    棠槿發覺他心中有事隱瞞,卻礙於歡笑的氣氛不便詢問。她見眼前的母子兄妹彼此親近,又難免生出些思親之情。母親現下不知是否身體康健呢?是否在爲自己擔心?已是年歲末,也該回去探望她了。

    “好不容易聚在一塊,怎能只喝茶,母后,叫後廚拿些酒來如何?”楚雩半玩笑地說出這話,未想季庭蘭非但沒有反對,反而道:“是啊,怎就只有那些男人能喝酒呢,本宮今日也要與我兒喝酒尋樂子纔好。”

    酒很快呈了上來。興許是因爲久別重逢過於高興,季庭蘭一杯接一杯,喝得暢快,話也越發多了起來。

    她說:“朝荷是本宮護着長大的,沒嘗過什麼苦,受了這番折騰,本宮不知有多心疼。可又想到無論多心疼,仍是什麼都做不了主,連救與不救都沒資格摻和。好在我兒不似他父皇那般無情,可是……”

    楚雩低下頭去,嘴角雖掛着笑意,眼神中的落寞卻難以藏匿。

    棠槿不言,撫了撫朝荷的頭頂,道:“公主能回家就好,娘娘今後仍能護着她的。”

    季庭蘭面色微醺,高興地拉住棠槿的手,說:“阿槿,你實在是個好姑娘,心思這般純良,又能文能武。本宮初次見你,便心生歡喜,惶惶以爲是故人重逢了。”

    “母后,您醉了。”楚雩欲攔住季庭蘭的酒,倒被她推開。季庭蘭癡癡地望着酒水,說:“牧皇后仙逝這麼些年,本宮每一回想,都覺得那記憶似是幻象一般。我大偃朝當真曾出過那樣一個奇女子,從江南闖到京城,沒有一個男子的刀快得過她,沒有一個猛士的劍傷得了她。說要打退北延,就真真做到了,連先皇都把她當作天賜的將星,哪還顧忌什麼女子不得從軍的道理。”

    “旁人見過她打仗,我從沒見過,但我知道她的能耐。她把我和宏兒從暗房里拉出來,纔有了我如今的光景。陛下甫一登基時我曾想,往後牧姐姐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我定不會讓她的孩子受委屈。可她那樣年輕,就撒手人寰,連一兒半女也沒能留下。”

    季庭蘭喉頭哽咽,言語也顧不上禮節上的稱呼,只一個勁的“你呀我呀”地呢喃着。“她死之後,我數日恍恍惚惚,不敢相信她就這麼走了。說來真是年幼天真,我竟還偷偷溜進她的寢宮,想看看她有沒有留下什麼密語,告訴我她沒有離開,卻只在她的枕下找到這麼一個殘缺的首飾盒。”

    她摸索着從懷中拿出一個雕花木製的小盒子,“公主被劫走那幾日,我成日成夜抱着這盒子,問她,牧姐姐,您在天有靈,定要幫我滅掉北延那羣惡狼。我夢見她答應了我,還讓我一定守好這盒子,守好她的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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