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東京高等裁判所外的林蔭大道。

    島田邁着沉重的步伐,走在人行道上,面如死灰,汗水已經佈滿了他的額頭。他沒有心情,再繼續旁聽庭審。在總行人事部工作的高中同學,提前通風報信,他參與第三方資助訴訟對抗赤木酒店集團的事件被捅到了總行。總行緊急成立調查組,下週一上午,調查組就會召開調查問詢會。

    而他的副行長權限,將會在明日16:00點被徹底暫停。

    正式的調查和停職通知,下午應該就能收到。

    自己在東京的金融生涯就這樣結束了。

    島田倒抽一口涼氣,心中是憤恨和不甘。自己在新宿區支行辛辛苦苦打拼了將近二十年的時光,迎來了一個灰飛煙滅的結局。當收到高橋法律事務諮詢會社的陸續幾期款項的時候,島田一度燃起撐過此次分行自查的希望。

    然而,現在對抗赤木酒店集團的事情卻被發現了。

    赤木酒店集團是瑞穗銀行的大客戶。

    毫無疑問,爲了客戶,銀行會像對待垃圾一樣,對待自己,毫不留情地給清掃出去。而且,這種對抗客戶的事情傳出去以後,自己也在無法再於金融界立足。

    島田行走在街道上,人生過往的一幅幅回憶涌上心頭。那種憤怒和不甘,漸漸地又化爲後悔。他有些後悔,沒再多陪陪老婆和孩子。這麼多年以來,小孩上學讀書、去醫院看病,全部都是老婆在打理照料。自己已經多久,沒有和老婆說過牀頭的悄悄話了。

    他有些後悔,過去的自己總對員工頤指氣使。島田想起了他剛履任新宿區支行副行長的那一天。在上任的那一天,他就開始擺出一副官架子對着下級。現在想來,過去自己的那副姿態,真是有些可笑。

    你以爲你成爲支行的副行長就厲害了?殊不知,在更高層的眼中,自己所處的位置,和自己所頤指氣使的下級員工是一樣的。

    島田有些後悔,過去的自己,爲了向上爬,不斷迎合自己的上級,一次又一次退讓自己的原則,把貸款放給那些其實藏着大問題的項目。銀行作爲連接着國民經濟各行各業的動脈,自己卻幹着替他人中飽私囊的事情。

    假如……假如,能夠再重來一次,自己……自己一定讓這套銀行的官僚體系去見鬼!

    街上的行人來來往往,汽車駛過路面,發出輪胎碾壓柏油路面的摩擦聲。林蔭大道兩旁因爲冬天來臨而掉光葉子的樹枝,不斷晃動。周圍都是氣派無比的大樓,路上都是穿着時髦的摩登女郎,時不時幾個穿着西服的男子手握電話,行色匆匆地談論着生意和項目。東京,這樣一座冰冷而又迷人的城市,自己卻不能繼續呆下去了。

    這位副行長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動,像是一株隨風飄動的野草。

    人生總是這樣。

    有些道理只有在低谷時,才能經歷明白。

    小時候,聽到誠實、勇敢、正直這樣品質的時候,覺得是囉嗦和廢話。

    到後來,長大了,自以爲成熟了,便開始鄙視起這些品格,覺得機會主義、圓滑纔是世間真正立於不敗的手段。

    然而,等歷經千帆和滄桑之時,再回頭看看那些小時候聽到的淳樸道理。

    在那一刻才知道,這些簡單的道理是多麼的振聾發聵。

    然而,自己還有機會嗎?

    街道上迎面吹來一陣微風。島田不由得又蜷縮了一下身子。

    這個世界的命運往往就是這樣離奇和偶然。當人在走投無路之時,也許一個逆風翻盤的機會就在某處,靜靜地等待你發現。水雖柔軟,卻刀劈斧砍不斷,金雖剛硬,千錘百煉亦可將其揉捏成隨心所欲的形狀。萬物之間,彼此陰陽相生,又互相牽制和相剋。

    島田不知道他走了多久,走到了哪裏,他擡頭望了一下四周,卻見一座正方體的高大建築物映入自己的眼簾。那白色和磚紅色相間的外殼,引人注目,正是裁判所附近的國會圖書館。

    自己怎麼走到了國會圖書館,島田晃了晃頭,有些苦澀地笑了起來,正準備擡手打一輛出租車,返回支行。

    就在這一瞬間,國會圖書館旁邊的一家咖啡店,外面露天的座位上,兩個人影映入了島田的眼簾。一個戴着金絲眼鏡的中年男子坐在位置上和另外一個穿着西服的男子不斷攀談。

    而那個戴着眼鏡的男子,在西裝的胸口處,掛着島田無比熟悉的標誌——瑞穗銀行的Mizuho文字銘牌,正是瑞穗的東京都分行行長高松。

    而另一個男子,並不知道是誰,但是他放在咖啡桌上的文件袋,清楚地印着一隻昂首的雄鷹圖標,這是鷹旗銀行的標誌。鷹旗銀行作爲一家西洋銀行近年以來不斷在東洋攻城略地,其特有的雄鷹標誌,早已聞名業內,銀行業人士望之便能認出。

    在看見高松的瞬間,島田的眼睛猛然睜大了幾分,牙齒咯咯地緊咬起來,雙手用力地握成拳頭。回想起巡查對策會上,高松將資料直接砸到自己臉上的場面。島田幾乎忍耐不住,想要直接上前,當場將他揍一頓。

    然而,問題來了。

    高松怎麼會同鷹旗銀行的人混在一起?

    島田強壓住自己內心憤怒的情緒,將胸口處的瑞穗銀行銘牌摘了下來,用把西裝的領子豎了豎,確保能遮到自己的半邊臉。隨後,這位副行長特地選擇另外一個路線,繞進了咖啡店前面的露天座位區,挑選了一個不遠不近的座位坐了下來,恰好能聽到那兩人的對話聲。

    這時,高松和那位鷹旗銀行的男子正交談甚歡,他們完全沒有預料到,一隻帶着復仇野心的孤狼已經在不遠處悄悄盯着他們。

    高松搖晃着手中的咖啡杯,笑道:“方纔我在國會圖書館又見到了黑澤祕書。今晚我們約在將軍大酒店68層的天葵號雅間。到時,在你們那邊成爲同事之後,還請多多關照。客戶名單,我都已經準備好了。”

    短短的一句話蘊含了無比巨大的信息量。

    坐在旁邊的島田聽到的剎那,頓時懵了。成……成爲同事?瑞穗銀行的東京都分行行長居然在和鷹旗銀行的人說要成爲他們的同事?難道高松是要準備跳槽?!

    一家銀行的地區分行行長若要跳槽,這是一個銀行體系內人事劇變的大事件。分行行長几乎已經能夠接觸到整家銀行內的商業機密,並且還手握衆多的客戶資源。如若真的出走,那絕對是一個大震撼。

    島田已經微微張大着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特別是聯想到最近高松展開自查活動,不斷來回折騰手下23區支行的行長們。這個傢伙都要跳槽了,居然還這樣來回折磨自己手下的員工。

    島田細細地品味着“客戶名單”幾個字。這顯然暗示了高松跳槽過去,會撬走瑞穗銀行的數個大客戶給鷹旗銀行。

    將軍大酒店68層天葵號雅間。

    島田在心中記下了今晚的這個宴會地點,然而他立刻又愣住了。將……將軍大酒店,這不是赤木酒店集團的名下酒店?!聯想到方纔的客戶名單,閱歷豐富的島田迅速在內心猜測:難道……難道高松跳槽過去,要將赤木酒店集團也一起撬走?!

    彷彿在幽暗的井裏,終於等到了一根徐徐降下的草繩。

    在驟然之間,島田似乎看到了翻身的希望。

    如果說自己對抗的客戶,是即將被行內跳槽分行長撬走的客戶,那豈非有功無過。島田的血液漸漸地興奮起來。今晚他們在將軍大酒店的宴席,自己必須要想辦法潛入進去,拿到一點東西。不然,下週一的總行調查會,必輸無疑。一想到自己居然是要被一位即將背叛瑞穗銀行的人物潑上一盆髒水,島田內心的那份不甘與衝動,變得更加強烈起來。

    “先生?先生?”一個女聲傳來道。

    咖啡店的女服務員望着表情有些呆愣的島田,“請問您要點些什麼?”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