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方矮矮的家屬院樓裏,埋葬了多少往事,陸喻數不清,也不想去數。
老人已經站在門口迎接,看到陸堯後,緊皺的眉頭就像被春風吹展。
陸喻呆呆的在他們的後面看着這天倫之樂,他的臉上沒什麼太多的表情,他忽然想到,如果自己都是如此,那麼他的父親呢?那個胖子的童年是什麼樣子的?
他不在乎,他不害怕,是因爲他知道他有家,可胖子的家呢?胖子跟自己一般大時,看着一家人其樂融融又是什麼心情呢?
陸喻的父親是一個和陸喻截然不同的人,他的心裏好像能盛滿大海,永遠什麼都不在乎,永遠把笑容掛在臉上。
房間裏又黑又暗,老人並沒有開燈,狹窄漆黑的走廊,陸喻第一眼就看見了那個房間。
那個小的只能放下一張牀的房間,是那個冬天他們難以企及的溫暖。
儘管他們的家現在已經很大,家裏光房間就有十個,健身房,每個人的試衣間一應俱全,陸喻還是有些恍惚了。
那個冬天可真冷,一邊交着工資一邊被趕出去的樣子...可真狼狽。
老人喜好風雅,所謂的風雅不過是自己幾句毫無韻律的詩,他在客廳口掛了一個很大的牌子,上面寫着“晟雅閣”。
陸喻靜靜的坐在沙發上,他輕輕敲着木質的沙發扶手,等着老人發言。
“這次來,主要是兩件事。”
老人取出一沓現金,放在桌面上。
“第一,是給兩個我陸家的孫子發教育基金。我們陸家,一向以兒孫的文化最看重,所以,我拿出教育基金的目的,是鼓勵,也是獎賞。”
陸喻嘴上掛着冷笑,如果不是怕老頭氣死,或許他會笑得更猖狂點。
笑死我了,笑死我了。
好一個大方,好一個文化爲重。
前些日子,陸喻才知道,老人拿了胖子二十萬,說是教育基金,當時陸喻就覺得沒安好心。
你要真想獎勵,那倒是別要二十萬啊。
“整挺好。”陸喻拿着手裏的一萬塊淡淡說道。
“快謝謝爺爺。”叔叔從兒子手裏拿過那一萬塊錢。
“陸喻,你覺得作爲哥哥,不應該講兩句,做個表率嗎?”老人笑着摸了摸陸堯的頭。
“我說了啊,整挺好,真的,特別好,我謝謝您。”陸喻臉上掛着可以稱之爲和善的笑容。
拿我爸的血汗錢給我?讓我感謝你?
我是不是應該感激涕零到磕頭說您對我真好啊。
“好好拿着,錢來的不容易。”陸喻若有所指的看着路堯,微微一笑。
老人約莫是年紀大了,看不懂年輕人的陰陽怪氣,繼續說道:“陸喻,你長大了,也成年了,我覺得,你應該給你弟帶個好頭。”
“什麼好頭?”陸喻一愣,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
老人和叔叔對視一眼,說道:“你爸,在做表率這方面,就做的很好。你長大了,成年了,能賺錢了,這教育基金也該停了,我們陸家,講究的就是兄弟情深,互相扶持。”
“今天在這,你給爺爺做個表態。”老人紅光滿面,豪氣高漲,這是他的家,是他的一言堂。
“什麼?”
“供陸堯的學費,你作爲哥哥,這是應該的,你應該做出表態,你也成年了,能賺錢了,供他上到大學完。”
“他不是有教育基金嗎?”陸喻幾乎從牙縫裏擠出來。
“兩碼事,我們陸家講究的就是兄弟互相幫助,重的不是幫助,是兄弟情誼。”
陸喻愣了,他看着那個男孩,那個弟弟,跟自己流着不一樣血的人。
他懂了。
胖子給自己說過,三年級開始他就做全家人的飯了,陸喻的母親則說過,胖子小時候去他家一直看到他在廚房喫剩飯,每一頓都是上一頓剩下的。
胖子在家喫飯從來不上桌,一直都是端着飯去沙發喫,而且從來都是陸喻他們喫完了他纔開始喫。這不是胖子有多奇怪,是胖子的習慣。
陸喻的奶奶去世的時候,胖子跑前跑後花了幾十萬,扔下生意日夜陪護,而只是資料管理員的叔叔卻從沒像胖子這樣上心,也只是在白天來了幾次,陸喻的奶奶有醫保,報銷的錢胖子一分沒見,但那個叔叔,在陸喻奶奶病危的時候,給老婆剛買了價值不菲的新車。
說是喫人血饅頭也不爲過,也是因爲奶奶的去世,陸喻心中對這個家有了前所未有的恨,奶奶是個很好的人,她是真的把陸喻當親孫子看,小時候每次見到奶奶,奶奶都會拿偷偷攢的錢給陸喻買爺爺不讓喫的零食,奶奶的銀色頭髮裏面有一種好聞的木香,她去世之後便再也沒聞過了,很多次偷偷給陸喻買東西,塞錢,被爺爺發現之後還要挨一頓劈頭蓋臉的罵,可奶奶還是樂此不疲。
奶奶爲什麼會去世呢?腎病綜合徵,是陸喻的爺爺死活不讓送去醫院,極爲固執,非覺得自己可以用中醫治好,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晚了,在三個月的折磨中,奶奶還是倒在了病房裏。
人的命是天掌管的,天廣泛而無從尋覓,那阻礙奶奶去醫院的老頭便成了陸喻心中仇恨的對象,明明只要早早打抗生素就可以治好,可偏偏他堵着門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機。
奶奶倒下後,這個家,陸喻再無眷戀,只有令人麻木的仇恨。
陸喻懂了,老人至始至終口裏的兄弟情誼,不過是上一代人留下的家僕情節,而陸喻長大之後,老人希望陸喻成爲下一代的家僕,就像胖子那樣,爲這個家鞠躬盡瘁付出所有,一點點被蠶食所有價值。
胖子小時候就是小家僕,長大就是老家僕,可這個家永遠還有下一代,這一代的家僕是陸喻,負責給陸堯當保姆,一脈相承,陸喻下來之後就是陸喻的兒子,生生世世,永永遠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