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柏燼身上長年累月帶傷。疼痛,於他而言太過平常,以至於他對疼痛的感知近乎麻木。
可即便如此,他依舊感受到體力的流失、生機的一點點抽離,連帶五感也漸漸消退。
這比馬鞭一下一下打在身上還要叫人難熬。
柏燼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他用劣質的金創粉灑到胸前傷口上,只能潦草處理傷口。
茅草屋內光線明明暗暗,縱使柏燼意識混沌、如今很難再維持清醒,可他不得不咬牙維持警惕。
他已經用密語知會了徐守光,他只望他能撐到徐守光的那刻……
直到,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踩在雪地上的聲響,有人在他門前停下。柏燼在這時闔上眸,他以一個孱弱的、能夠叫人放鬆警惕的姿態示人。只待那人走近,他便會露出殺機。
很奇怪,那道腳步聲很輕。柏燼沒有睜開眼看,卻能想象出那道身影的纖細。
習武之人動作素來輕巧。柏燼五感消退,一時間辨不出來人身份。
只三兩步,那人已然停在跟前。
在那人一隻手探至他鼻息前時,出於對危險的本能,柏燼已然將那人的手腕扣住。
沒有刀刃。
……是雙纖細嬌嫩的手。
柏燼微微怔愣。他睜開眼,掀眸望去。
眼光朦朧,一切都顯得飄渺遙遠。
他後知後覺意識到,今夜的這場廝殺耗去他的全部精力,眼前竟是一片模糊。
再加上茅草屋內光線本就暗淡,眼前就好像籠罩上一層黑色幕簾,他沒法看清眼前人的模樣。
但在意識到眼前人弱小得毫無反擊之力時,他無疑鬆了口氣。
捏着對方手腕的力氣逐漸加大又漸漸鬆開。
他垂下眼眸,靜靜看着來人。喉嚨裏像是滾過一陣大火般,他連半個字都說不出。
他實在太虛弱了。虛弱到,千桃都漸漸發現,這人色厲內荏,表面上還能逞一會兒兇,實際上他胸口鮮血汨汨、半點力氣都提不起,就連平日裏清澈如許的眼睛都失去了焦距。
施加在千桃手腕上的力道慢慢撤去,不多時,柏燼便鬆開對千桃的禁錮。千桃那隻手重獲自由,連忙從棉襖的小兜兒裏取出三個小藥瓶。
被迫幹起大夫的活,千桃有些手忙腳亂。好在她去過的位面足夠多,醫術也曾經在某個世界被迫學習過,雖然手忙腳亂,但是好歹知道該怎麼給柏燼包紮。
她先是掀開柏燼的寢衣,入目,滿身的鞭痕,結痂的、沒結痂的交錯在一處,觸目驚心。
會從他身上看到這樣多的傷痕,千桃並不奇怪。
她移開視線,目光最後落到柏燼胸前的傷口上。他的傷口已經經過了簡單處理,但處理得不太好,血沒止住。
千桃沒有猶豫,開始幫他處理傷口。
柏燼似乎察覺她沒有惡意,竟乖乖順順任由她動作。而且,讓千桃安心的是,柏燼沒有認出她來。她先還擔心僅僅靠一張面紗會被柏燼認出來。
想着,千桃手裏動作一重,不小心按到柏燼的傷口上。
千桃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
可就像按到假物似的,她眼見着被她按過的那處傷口冒出血花。柏燼卻半點反應也沒有,一雙灰色的眼睛異常無神。
夜裏風悄悄。
千桃藏在棉襖下的指尖彎了彎。
柏燼的情況看起來很不好,她得想個法子,想個法子叫柏燼的神醫知己過來。
——
北苑
夜已深,此時的北苑還亮着燈,太子並未歇下。
張遠候在殿外來回踱步,直到院門外傳來聲響,有人從圍牆外跳進來。
“如何?”他望去。不出意外,來人是他前不久派去刺殺柏燼的刺客之一。
刺客撲通一聲跪下:“屬下無能,帶了五個兄弟過去……只有屬下全身而退。”
聞言,張遠不可置信地擰起眉。
張遠回想着柏燼的模樣。他曾在馬場見過柏燼幾面,那時,柏燼穿着不合身的棉襖跪在雪地裏重咳,而虞千桃,她正拿着馬鞭一下一下甩在柏燼身上。
柏燼是那樣的弱小、那樣的毫無還手之力。
刺客捂着腹部道:“屬下輕敵,那馬奴,根本不似面上那般孱弱。”
何止是不似面上那般孱弱,以一擋六,本就實屬難得。明明有這樣的實力,柏燼爲何又成日一副病弱可欺的模樣?
張遠正色,提起長長的袖擺對刺客道:“隨我進殿,你需得將方纔發生的事事無鉅細一一講給殿下。”
——
千桃本想離開柏燼的這間小破茅草屋,纔將將走到門畔。
茅草屋後頭的破窗戶忽然被推開,發出極細微的聲響。
千桃腳步頓住。
幽靜的夜,冷寂到只有風聲呼嘯,背後有冷風襲來。
一隻手忽然落到千桃肩畔。
看過鬼故事麼?當你半夜醒來喝水,旁邊冷不丁伸出一隻手直直朝你的肩膀拍來。
千桃渾身汗毛立起。
她就是一個兢兢業業的打工人,爲什麼要受這樣的苦!各位家人就不能好好走劇情嘛?!
“姑娘,得罪……”耳畔,像是有惡鬼在低語。
千桃越想越氣,偏那人還揚起手,像是想直接打暈她。
難就難在,千桃發現她手無縛雞之力,拿刺客半點法子也沒有。她只能在刺客手刀落下前奮力避開。
而柏燼,他如今比她更弱。
千桃自顧不暇,更別說分出心神去照看柏燼了。
這夜千桃的小心臟上上下下跳個不停。有那麼一瞬,千桃甚至自暴自棄地想,總之前兩個任務已經完成得那樣差了,也不差這一個任務。男主要不然,自求多福?
剛生出這個念頭,“砰”一聲,茅草屋的小門被粗暴推開。
“柏燼?”從門畔傳來響聲。
千桃心裏一鬆:她的任務有救了!
有了徐守光,千桃心安理得地躲到柏燼身邊摸魚。徐守光武力值不太行,可他醫術了得,毒術亦是過人。靠着一瓶毒粉,殺來的幾個刺客很快便失去行動力。
末了,茅草屋裏橫七豎八地躺着幾個刺客。徐守光負手而立,朝柏燼走去。
他慶幸他來得及時,再晚一點,恐怕柏燼已經命喪黃泉了。
只不過,
徐守光的目光落到少女身上。
他微有些詫異。姑娘家的,深夜怎會到柏燼房裏來?難不成,柏燼揹着他有了相好的?
正疑惑着,他已經問出聲來:“姑娘……”
他不曾將話問完,少女先一步軟聲打斷他:“多謝公子搭救,我聽聞柏、柏公子身負重傷無人搭救,特地拿了藥粉過來幫他包紮。哪曾想又遇見了刺客。”
少女擡頭看了眼夜色,同他道別。
徐守光見她急着走,也不再多問。
千桃低着頭從他身邊穿過。
徐守光則饒有興味地盯着千桃的身影。他沒有見過虞千桃,這會兒也當千桃是哪個過路的小婢女。
——
有了徐守光的醫治,柏燼當夜便好上不少。
至少眼睛慢慢又能看清了。
柏燼低頭喝藥,腦海裏不住回想着今夜的一切一切。
從他被追殺開始,到茅草屋裏進了位姑娘,再到他差點連累她。
他問徐守光:“你可曾看清那位姑娘的模樣?”
徐守光本想打趣柏燼幾句,可見着柏燼臉色蒼白,便將心思收了,回憶道:“她戴着面紗,臉遮了七七八八。不過她的聲音倒是很溫柔。”
他又舉起手放在肩膀前比劃,“大概,她大概到我這個位置。”
柏燼垂眸。
他想,他大概知道是誰。
王府裏懂醫術的、性子純善的,只那麼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