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淺的、悅耳的男聲傳來。
同春日潺潺的清澈溪澗般。溫雅、和煦。
卻無端給人種平靜湖水下暗藏驚天巨獸的錯覺。
千桃剩下一半的話卡在嗓子裏,不上不下,噎得難受。
擄她出王府的男人此刻亦俯身做出副恭敬姿態。
來人逼近,腳步聲愈發清晰。
最終,來人停在門畔。
有人輕釦房門,旋即房門打開。
傅明禮乘着黃昏暗色而來,前腳甫一進屋,目光便鎖在千桃身上。
千桃訝然。
短短數日,傅明禮彷彿經受了場洗禮般。
模樣仍是原先的模樣,溫柔之外,神態氣質間摻雜上揮之不去的暗色。從前他素常着淺色衣袍,眼下換上襲黑衣。黑裳與氣質相輔相成,周身只餘淺淺溫柔,像潛藏在黑暗中伺機而動的狩獵者。
他施施然朝千桃走來。
縱是面上做出副從容斯文的姿態,也只叫人覺得不寒而慄。
稀疏平常道:“幾日奔波,郡主可覺疲乏?”
從長安往西北,路途之中多碎石彎道,馬車時不時顛簸。這五日,千桃甚至連半個時辰的安穩覺都沒有。
千桃累,但仍舊不得不打起精神來面對傅明禮。
她不開口,傅明禮也不惱怒,他折身,溫聲向外吩咐:“叫膳房送晚膳過來。”
漫長的晚膳。
傅明禮大抵是覺得她一路奔波勞累,又或者是不知道她的喜好。
膳房的菜上一道撤一道。
千桃如坐鍼氈。
倒不是怕傅明禮,而是對方時時刻刻盯着她。
他與她一同坐在飯桌前,他偶爾會夾些膳食,可更多時候,他會不加掩飾地盯着她。
尤其在天光大暗後,傅明禮還問她:“郡主從前最愛喫梨花酥,今日怎的一點都不碰?”
……瘋了。
千桃放下筷子,擡眸。
明亮燭光下,傅明禮眼中笑意不達眼底。
見她望過來,他眸光暗了暗,一點一點向千桃挑明,像詢問,也像質問:“郡主從前喜歡喫魚,今日連半片魚都沒夾。”
也許原主喜歡喫梨花酥、也許原主喜歡喫魚。
千桃忍氣吞聲。
行。
是她工作失誤。
是她工作不細心。
所以,傅明禮已經發現她不是虞千桃了麼?
千桃張張嘴,打算強行解釋一波。
不等她開口,傅明禮已然站起身,他身形頗高,居高臨下盯着她時極具壓迫感。
但他只是凝着她。
僅此而已。
燭火搖曳,他譏誚笑道:“郡主的喜好,變得真快。”
千桃從他的隻言片語中聽出幾分耐人尋味。
傅明禮現在就像顆隨時可能爆炸的炸彈。
也不知他是受了什麼刺激。
先前還能糊弄糊弄。
現在都敢棄禮法於不顧、棄皇命於不理,千桃並不清楚如果他發現她跟原主是兩個人又會做出什麼過激舉動來。
畢竟他那樣喜歡原主。
着實算得上不可思議。
——傅明禮竟然喜歡上他前世曾經最厭惡、最討厭的女人。
他似乎有些煩躁,攏了攏衣襬,聲音不再溫和,略有些不容抗拒的意味在裏頭:“孤不管郡主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待明日,孤會同你成婚,蓋頭,需得你親手繡,孤會命繡娘來教你。”
他擡手,指腹擦過千桃臉頰,低低啞啞道:“郡主收了逃跑的心思,你以爲,孤還會讓你回長安?”
冰涼的手指落在肌膚上,像不含任何情緒。千桃蹙眉,他只是叫她不要逃跑……
所以傅明禮有沒有發現她跟原主是兩個人?
深夜
傅明禮輾轉反側,索性點了燈起看書。
他一面覺得他不該強迫千桃,一面又矛盾地覺得他沒錯。
他好像被分成兩半,兩個靈魂在不斷拉扯。
傅明禮會強娶千桃,早已有跡可循。
上輩子他被柏燼關押在暗牢裏時便想娶她。
朝也思、暮也想。
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如若在千桃向他表示愛意時便答應下來。他們前世的結果,還會那般不堪麼?
得上天眷顧,他回到千桃還未出嫁這年。
他以爲他能在柏燼之前娶回千桃。
聖旨他攔下了,只差毫釐陛下就會收回成命。直到後來陛下聖旨快馬加鞭從汴京傳到長安,他的希冀第一次落空。
可這都不打緊,他還有機會。
只有千桃願意,他違抗聖意也能帶走她。她不同他走,她說怕連累他。他的希冀第二次落空。
她怕連累他,那他就做好萬全準備再去尋她。
於是在她成婚那夜,他又一次去到她跟前,他叫她隨他離開。
可千桃呢?她依舊沒有同他離開。那時他願意順着她的心意來,沒有強硬地帶她走。這是希冀的第三回落空。
縱然如此,他仍能壓下心頭惡念。最壞的結果,不過是同前世那樣等柏燼親手將千桃送到東宮來。他想,這點時間,他等得起。
征戰的一月,或許是戰場的壓抑在潛移默化改變他,那些藏在心底的陰暗夜以繼日地不斷滋生,傅明禮一直以來都死死壓制着那些陰暗。
直到看見那封信。
傅明禮心中堅守的那根弦猛然崩塌。
他可以忍受千桃暫時嫁給柏燼。
可他無法忍受千桃喜歡上柏燼。
是,在他做出強娶千桃的這個決定時,偏執佔有慾將他的理智悉數侵佔。
他念了兩輩子的人,怎麼可以愛上旁人?
傅明禮承認。
在千桃的事上,他偏激且過火。
曾經尚在王府暫住時,他曾花費三日調查千桃喜好,他以爲,她喜歡梨花酥、喜歡魚。
可今夜,她一樣都沒碰。
就像千桃說她不再心悅於他那樣。
也許從前喜歡的,放到現在,她都不喜歡了。比如梨花酥、比如他。
——
傅明禮說要叫繡娘教她繡蓋頭,果真當夜便請了繡娘來。
千桃趴在桌上打盹。
她有時也會想,柏燼不是裝愛她裝得很入戲麼?
他如果來找她,那不是能讓形象更真實、更深入人心億點點麼?
剛生出這個念頭,千桃又搖頭。
且不說柏燼厭她,巴不得她死。這裏靠近大漠,是傅明禮的地盤。柏燼來,大概會被重生大魔王喫得渣都不剩。
繡娘不知道她身份,叫她起來繼續繡:“姑娘,您早些繡好,奴婢也好早些交差。”
都是打工。
千桃也沒有讓繡娘難做,打完哈欠,爬起來繡了幾朵花交差。繡娘不滿意,幫她稍改了改。
翌日,沒有鞭炮喜轎,沒有八擡大轎,更沒有宴請賓客。時間倉促,一切從簡。
梳洗換衣蒙上蓋頭後,千桃被人牽到廳堂與傅明禮行三拜之禮。
也不是沒想過溜走,傅明禮的人實在盯得太緊,千桃僅僅是在院中走走都會有人跟着她。
千桃從沒有想過她也會拿到強取豪奪的劇本。
眼下,她手裏牽着紅綢一端。
另一端,被傅明禮牽在手中。
將由喜婆主持這場婚事。
傅明禮俯身在她耳畔低語,與昨日的他判若兩人:“牽着孤,別怕。”
同一時刻,柏燼在寂寥破敗的村落前停下馬。